是初冬的一个晚上,我在打算关闭的邮箱里,看到凉生的信。只有短短的几行,他说,恬安,我已经离开上海,去了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从不会怨你,不舍马克给你的生活。但还是想要告诉你,恬安,我是那么地爱你,爱到唯有放手让你幸福,才会心安。恬安,珍重。
我在上海租来的冰冷的房子里,环拥住瑟瑟发抖的臂膀,大哭。那段用水写在石板上的爱情,就这样,在冬日的薄阳里,一点一点,消失掉了。可是,我亦知道,此生,我再不会写错爱情。
那是我送你的棉花糖
蓝美是个温柔又安于现状的女子,大学毕了业便在父母的安排下结婚,而且一年后就有了女儿。她的丈夫,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也很爱她。看她身体不好,便不再让她工作,静心在家休养。这样做个专职主妇的生活,蓝美倒是喜欢,觉得温暖妥贴,亦是长久。
可是命运却偏偏没有让她的幸福,这样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女儿两岁半的时候,蓝美如往昔一样抱着她,在楼前的小花园里等丈夫开车回来吃饭。却是等了两个多小时,女儿都饿得哭了,才等来一个人。那人是丈夫的同事,他说,蓝美,你丈夫出了车祸,已经……没有救了。蓝美迎着阳光怔怔地看着那人,直看得他慌乱地蹲下身来,拼命地摇她,泪,才哗地一下子,涌出来。
丈夫的后事,几乎是那位同事一手给操办的。他还很多次地找公司的领导,并最终从公司里领了一大笔的抚恤金送给蓝美。蓝美看着那个用自己一生的倚靠换来的数字,却是忍不住又一次大哭。那个同事站在一旁,给她递过毛巾来,又把一张名片放在她的书桌上,说,蓝美,你要振作,好好地活着,照顾好你们的女儿,这才会让澜涛走得安心。还有,你还是找份工作,散散心吧。
蓝美恍惚地听完,又抬头看他,张口说出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对面的他亦是第一次绽开微笑:我叫杨志。以后有什么事,打我手机就行。她看着这个和丈夫一样,有着宽厚柔和笑容的男人,泪,又从心底涌出来;这一次,却是让她努力地给止住了。
蓝美开始带着女儿,四处找工作。很多人一眼便看中了她幼儿教师的经历,但听说她要带着女儿一起做家庭教师的要求后,便纷纷地摇头。有几次,明明丈夫已经答应下来;做妻子的,见了这样年轻美丽又单了身的蓝美,却是毫不客气地,又将她否决掉了。这样两个星期奔波下来,蓝美依然是一无所获。
不久后的一天,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找上门来,说要请蓝美去做家庭教师。蓝美很是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气质容貌比自己都略胜一筹的女人,看她的自信与优雅盛不下了,化作微笑从眉眼里流溢出来,冲击着自己,且终于使自己坚持不住,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天那个叫做晨雨的女人,便带着蓝美和女儿去了自己的家。铃响后,给她们开门的,是个高大的男人,蓝雨还没看便知道这定是晨雨的丈夫。习惯性地抬头微笑着去问好时,却是呆住了。面前站着的,竟是她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杨志。有那么片刻,她看着神情像极了丈夫的杨志,还有他身后蹦蹦跳跳迎上来的儿子,觉得有些晕眩;好像回到了一个月前,她和女儿也这么站在门口,等自己的丈夫下班回来。是杨志的一声“你好,蓝美”,才让她回过神来,默默给了杨志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之后,蓝美便与女儿在这个临时的家里住了下来。每天清晨,杨志都会早早起来,熬了温润的八宝粥给蓝美和两个小孩子喝。晨雨是从来不吃早饭的。而且,蓝美隐隐约约觉得,晨雨丝毫不喜欢杨志慢火煮八宝粥的生活方式,以为那几乎是毫无上进心的庸人才会做的事;她宁肯不吃饭,也不乐意品尝一口那香甜熨贴的八宝粥。这样几乎每一顿饭,便都由四个人吃了。常常是两个孩子在一旁叽叽喳喳地交流,蓝美和杨志亦不急不徐地边吃边聊。
这样的场景,蓝美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体会过了。所以偶尔她会在杨志出门上班的时候,习惯性地走到衣架旁,帮他取下西装和领带来;甚至是站在他的面前,伸手要为他穿上。是杨志的儿子小罗啪哒啪哒地跑过来,抱着与他告别,她才倏地退后一步,将已是红得炙热的脸转向别外去。
杨志在蓝美面前,倒总是行云流水般地自然。就连晨雨在的时候,他都一样细心地将蓝美爱吃的菜,放到她和女儿面前,甚至将菜直接夹入她们碗里去。
在这一点上,蓝美总觉得晨雨有如杨志一样的宽容和豁达。她从没有因此给杨志脸色看,或是用言语刻薄他。有时候孩子们都睡了,蓝美一个人倚在床头看书,她还会敲门进来,与蓝美闲聊解闷。话题当然是工作和自己的儿子。
晨雨是一家知名化妆品公司的部门经理,有亚洲第一女人——羽西的干练和骄傲。蓝美在她的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降为一名从不多话的听众,听她讲怎样从一名小小的职员,一步步拼到经理的位置;怎样利用女人的优势,在化妆品这一行业里鹤立鸡群;怎样在这个男女都占半边天的社会里,用女人特有的聪慧和敏锐,打败男人,也打败女人。
蓝美看她坐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吸着精致的烟,五官在缭绕的烟雾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她讲给蓝美听的这些话,总是隔了一层,让蓝美觉得遥远陌生,又无法很好地明白。偶尔她也会提及杨志,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也没有多少东西可谈;好像他在她的心里,永远都在边缘游移,无法进入那最温柔也最核心的地带。
她这样谈到杨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蓝美总有一种要为他辩解的冲动。她很想告诉晨雨,杨志其实是个多么值得珍惜的男人,他在事业上没有她的卓越,但他却有同样的上进和执著;而且,他又是一个怎样幽默睿智又达观的人呵。可是这些话,蓝美知道,她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即便是在杨志面前,她也要极努力地,将这种愈压抑愈强烈的情感,给隐匿得了无痕迹。
杨志的儿子小罗,是个奇怪想法总是一大堆的孩子;不像蓝美的女儿,一个人玩一中午也不吵闹,安静地让人心疼。有一次两个人画画,小罗非得想用蓝美女儿的一盒画笔,杨志正巧下班回来看到,便耐心地教育他应该学会礼让。小罗却是随口扔给杨志一句:你也要让,让妈妈走。
蓝美当然不明白,抬头看时,发现杨志竟是遭了雷击似的,愣在了那里;脸色,亦是死灰似的白。许久,他才木木地走进卧室里去。再出来的时候,眼圈已是红肿。蓝美默默地递过去一块湿热的毛巾,指尖触到杨志的时候,竟电击一般地,倏地一痛。蓝美不知道为什么会痛,却是知道,她不忍心,让一个像丈夫一样好的男人,流一滴的泪。
两个孩子在书桌旁,各自忙着自己的“作品”。蓝美看杨志用毛巾捂了眼睛许久,终于蹲下身去,在小罗身后,低而清晰地,说:小罗,爸爸答应你,会让。三岁的小罗,却是不理他,依然聚精会神地,只顾画自己的小屋。
不久后的一天,蓝美正领着两个孩子唱英文歌,突然电话铃响。蓝美接起来还没说话,那边的人便说:杨志,你想好了放手没有?想好了便来法院吧,我等着你。蓝美有些惊骇,正急急地想着该对那边的晨雨说什么好,杨志恰巧推门进来。蓝美几乎失声尖叫起来:杨志,你快来留住晨雨!杨志却依然如往昔一样,慢慢地换上棉拖,脱下外套,将衣服放在衣架上去,又对镜理理乱了的头发,这才不慌不忙地将电话接过来,说:晨雨,我答应你说的一切,也答应小罗,让你走。蓝美呆呆地看着那么镇定自若的杨志,好像这样一份爱,与他无关,他只是暂时接管了一段岁月,便放它继续自由地飞翔。
杨志和晨雨的离婚手续,办得很是顺利。蓝美带着两个孩子,坐在法庭的下面,听法官公事公办地念着法院的决议,把一份原本一体的幸福,一项项地,公平地分成两半,送给两个从此便陌生了的人。蓝美在最后宣判结束,起身走出门的时候,听小罗那么执著地站在原地,喊着“爸爸妈妈,我们一起走”,痛了许久的心,终于哗地涌出泪来。她想原来世间最让人痛苦的,不是一个最爱的人,突然地消失,而是两颗相依的心,漠漠然地,各走天涯,再不回头。
那天晚上,晨雨没有回来住。已被判给她的小罗,暂时托付给蓝美照顾几天。等两个孩子睡去的时候,蓝美一下下很坚持地叩杨志的门。门终于打开了,依然是那个给过蓝美许多关爱的杨志;可是这一次,他的隐忍和坚强,却是荡然无存。他像个孤苦无助的孩子,一下子抱住面前的蓝美,大哭……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蓝美第一次从杨志口中听说,其实一开始,晨雨便不喜欢他这种温厚、在事业上没有锲而不舍的开拓力的男人,不喜欢他守着一份安稳的工作,毫无激情地过下去。是杨志苦苦追求她,才让她微微动了心,怀着改变他的一丝希望,嫁给了他。又在如今希望破灭的时候,毅然地离开了他。
这样的往昔,在几天后一个午后里,又被晨雨再次提起。只是她对蓝美又加了另外一些内容。她说杨志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只是她与他没有共走一世的缘份。又说平日看见杨志对蓝美点滴的体贴和照顾,她的心里,其实……其实很是慰藉和感激,感激命运将蓝美带到她和杨志的生活里,给她梦想,亦给杨志,另一份可以很真实地温暖一生的爱恋。
已是一个和暖的春天,蓝美和杨志带着女儿去公园的草地上玩。杨志很突然地便对蓝美说:蓝美,我要送你一样东西;来,抬头看天,张开双唇,看到头顶上那朵悠闲的白云了吗?那是我送给你的棉花糖,蜜一样甜的棉花糖……
蓝美仰头,微闭起眼,努力嗅那杨志送给她的第一颗糖。睁开眼的时候,棉花糖的两侧,已有一根长长的带子穿过。视线一直往南追过去,蓝美便看到那架或许载着一份不熄的理想,还有对她和杨志祝福的飞机,终于从他们的视线里,一点点地消失了,只留下从容的尾线,在她和杨志的心里,温柔地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