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比甄小宝还要虚荣的女孩子,情人节的时候千里迢迢地跑去找前男友,明明人家在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块,她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没忘了捧一大束玫瑰来骗我,说他还是旧情难忘,给她买这么贵的花。我看见她将脸深深埋进已是被一路风尘吹蔫了的花束里,知道她在撒谎,果然几天后她又改口,说玫瑰其实是另一个追求者送的,虽然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人家好,但是有人送花的感觉也不错哦。我看着甄小宝一脸掩不住的骄傲和得意,很想尖刻地来一句:甄小宝,怕是你自己一路觉得孤单,自己买来安慰自己的吧,这样的把戏你可不是第一次耍的噢!但想想和我一样没人来爱的甄小宝,每日看到这束花就已是够难过的了,还是给她留些面子吧。
我有些后悔和甄小宝这样的女孩子“拼房”且“拼车”,每月虽然节约了几百块,但却要忍受她对我脆弱神经无休无止的折磨和摧残。甄小宝狂爱八卦新闻,远的她会嫉妒王菲这样老的女人都能嫁得出去,自己才24岁却失恋无数次;近的她会在有男士给我打电话时,酸溜溜地试探一句:你近来不会真的交上桃花运了吧?有时候她还暗示我车费能不能再给她减少一点,因为她的车程没有我长,而且她下了车还时不时有个帅哥来陪我拼车,眼睛的这场盛宴也不可小视哦。我已经懒得跟甄小宝争辩什么了,那么虚荣小气又自私的女孩子,我本也不打算在交情上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不过是我在这个陌生城市暂时的女伴而已,何时我找到新的房友,定会理由也不找地将她打发出去。
甄小宝倒是在这个小房子里住得很是舒服,而且将不大的房间打扮得很温馨,让我每日下班回来,总有一种回到家的轻松和慵懒。尽管甄小宝口里说自己一向是勤劳良善,但我知道她只是为了能有男士造访的时候,提高一下她的个人形象,如果能把来找我的男生也吸引过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甄小宝是真的干过这样的事的,有一次公司里一个对我有些好感的同事,过来找我,恰恰我那天身体不舒服,甄小宝便自动接过待客的任务来,很卖力地陪同事闲聊。说是闲聊,其实是在抓住每一个机会炫耀着自己。她说安惠惠在家里定是娇惯的小公主,这装饰房间的活全都倚靠我自己;还有啊,她这人很懂得享受哦,哪像我,只知道挣钱,却不舍得买这买那,人家安惠惠花起钱来可真是大方啊,几百块的衣服从没有心疼过。
这样明褒暗贬的话,再怎么笨的人也听得出来。那个同事也是一个人出来混的人,被甄小宝这么一说,自然是不肯再追我这样物质型的女孩子,但也没有看上甄小宝,大约是像我一样,有些不屑她见到值得一追的男人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兴奋和痴狂吧。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小小的不快和别扭,我完全可以像掸掉一粒灰尘一样,毫不介意地继续走下去,但是偏偏楠木悄无声息地走到我们身边来,而且不偏不倚地,我和甄小宝同时喜欢上了他。
楠木当然是甄小宝先认识的,她一直孜孜不倦地在网上贴广告,求一位可以与她长期拼车的帅哥。而且她还亲自把关,一个个地去见面,对他们的经济条件毫不含糊。就在我还没有搞懂她到底是在找男友还是寻车友的时候,甄小宝就将显然和她已是很熟的楠木,带给我来看了。那天甄小宝很破例地请我去吃饭,是在一家算的上档次的西式餐馆里。我坐在甄小宝的对面,看她优雅地举起斟满红酒的杯子,娇羞地轻轻抿了一口,洁净的高脚杯上,立刻便印上了一块红色的印记。
甄小宝肯定是没有看到,她只顾得若有若无地将涂了廉价蔻丹的手,触碰楠木质地很好的衬衣了。而我,看着眼前成熟稳重又不失幽默风趣的楠木,突然朝开心过度的甄小宝,若无其事般地吐出一句来:小宝,你今天的唇彩是不是涂得太多了,你看杯子上都有痕迹了哦。甄小宝流光溢彩的脸,在我和楠木的注视里,即刻只剩了尴尬的红,是属于唇彩的那种沾上了便油腻腻擦不干净的红。
那顿饭之后,我和甄小宝的关系很鲜明地便紧张起来。尽管表面上还是客气,和楠木一起坐车上班时,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彼此还会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谈笑风生。看得出楠木很喜欢和我们拼车,尽管他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部门经理,不需要在路费里节省,但他拼车的初衷,或许像甄小宝一样,是变相地结识异性朋友,也说不定哦。
有了这样的猜测,我和甄小宝每天都在言行举止上暗暗地较量。每个月的薪水也就一千多块,除去接济自己不算富有的家庭,再扣掉每月杂七杂八的费用,剩下来够自己自由支配的,就不是很多。即便是这样,我和甄小宝还是每天下班后,就鬼鬼祟祟地跑到品牌打折店去溜达,看近来有没有便宜又漂亮的衣服卖。彼此遇见了,会很夸张地问对方是不是发财了,要不怎么老是逛品牌服饰店呢。
这样的话,都是带着浓浓嫉妒说出来的。知道彼此都是从小城市里单枪匹马闯到京城里来的,怀揣着对物质生活的热望,在金钱上苛刻着自己,也会狠心地放纵自己一把,所以就会极其在意别人的品头论足,怕他们说自己土气,也怕他们在自己稍稍打扮时,惊讶的眼神里掩不住的同情和高傲。但我和甄小宝,还是在这最脆弱的软肋上,漫不经心地折磨着对方,且在言语的利剑脱口而出的时候,安慰自己,只是打击一下她的虚荣心而已,谁让她在楠木面前那么张扬呢?
楠木对我们之间这场潜滋暗长的攀比,并没有怎样的在意。他喜欢听我们两个人坐在车上,叽叽喳喳地说某个女明星刚刚曝光的隐私。偶尔我们争辩得没有结果,他会微微笑着回过头来,插一句:我觉得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哦。只是这一句,就会让我和甄小宝的争斗停下来,尽管对这样的评判有些微的失落,但毕竟没有偏向任何一个的,所以还是会开心,连带地一向不喜欢的工作,也山清水绿似的,有了鲜亮的色彩。
楠木就是这样,他知道什么时候说话会让我和甄小宝都欢喜,也知道若即若离地和女孩子交往,会让她们愈加地痴迷自己。尽管,他或许并不怎样地将她们放在心上。他永远坐在司机的旁边,而不是挤在我和甄小宝的中间。他又会说话,表示自己这样坐,是为了保护两个美眉的安全。下班的时候他总是陪我们多坐上一程,看我们下车后上了楼,才让司机返回去。周末我们约他来小屋吃饭,争先地将练了许久的拿手好菜做给他吃,他看我和甄小宝围了围裙,像模像样地一个煮粥一个炒菜,会一脸真诚地感慨:如果能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娶回家去,他在这个城市,再怎么艰难打拼都会觉得幸福。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吧。就像我和甄小宝同时喜欢上楠木一样,他也几乎是同时爱上了我和甄小宝。只是,他神情淡漠地诱惑着我们,若无其事地挑逗着我们,有事没事地将暧昧的短信同时发给我和甄小宝,但他却从没有明确地表示过,究竟会在我和甄小宝之间,选择哪一个。而这一点,恰恰是从一开始,就折磨着我和甄小宝,让原本可以和平相处的我们,守护着自己的虚荣和自尊,却又毫不吝惜地将最尖酸的话语,水一样泼向对方。
终于有一次,我和甄小宝在楼梯口,看着载着楠木的车在次第亮起的路灯里,慢慢地消失掉,就像是楠木对我们两个人的爱恋,水一样漫过来将我们冲倒了,又不管不顾地继续流下去,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性;而被浸湿了的我们,还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他的爱,只流到我们中一个人的心里去。是甄小宝先哭的,很大声的,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她是多么地恨我,是我的存在,让她这个城市里最有希望的一场爱恋,变成虚无。而我,也终于明白,这样漫长的一次车程,除非我们中的一个先下车,否则,再不会有结束。
楠木要调往公司本部去了,他连告别也没有,就从我们身边消失了。接着消失的是甄小宝,她临走前并没有忘了将房租付清,还把借我的一件艾格的裙子洗干净了晾在阳台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裙子,我几次要她都嘻嘻笑着不还我,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归还了我。甄小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这个城市的,她说过北京能够让她最大限度地满足虚荣心,让她在偶尔回家的时候,能在父母亲戚朋友们面前,吹嘘北京的繁华和美丽,尽管这些其实与做小文员的她,并没有多少地关系。
几个月后我收到甄小宝的一条短信,她说安惠惠你现在准是发了财,我那天去上班,看见你逛“美宝莲”了,你一定是谈恋爱了吧,哼哼,为什么总是跑在我前面呢,等着吧,甄小宝也不会比你差到哪儿去的,至少,唇彩再不会亲吻高脚杯了……
这个虚荣像花一样永远艳丽盛开的甄小宝,她还是没有忘了若有若无地挖苦我一句。可是,这一次,我的心里,怎么只剩了小小的喜乐和想念呢?
涩爱
我在街口碰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很认真地给几乎快赶上他高的儿子系着纽扣,一粒一粒地,连扣眼处的灰尘都极细心地掸落掉。做儿子的,很不耐烦,他还在整理着衣领,便要拦了出租逃到学校去。我看着他依然是一脸的慈爱与温情,有了皱纹的眼角,再无十年前的执拗和青涩,那个曾让我痛恨又爱恋着的怯懦男孩,终于在时间里,长成了一个知道如何表达爱的男人。
十年前我们都是刚刚从学校里走出的学生,什么也不懂,只是怀着一腔热情,到上海去闯荡。是在车站,我的钱包被人偷了去,我站在人潮涌动的出站口,一个人寂寞地哭泣。他走过来,看看我,拿出身份证和毕业证来给我,见我没了疑虑,这才开口说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辰,在陌生的上海车站,与他来自同一个城市同一所专科大学的我,很坚定地就将心交给了他。我后来问辰,为什么要帮我?他想想,说,因为,我也需要人帮助,你的脸上,有与我一样的惶恐和不安,我想我们需要相互温暖和关爱。这是辰真实的想法,20岁的他,和我一样,需要在繁华喧嚣的上海,迅速地找到一个依靠,或者,只是一个有温度的脊背。
还好,我们租到了一个带阁楼的小房子。辰睡阁楼,我睡朝阳的卧室。我又在床的四周,加了漂亮的帘子,这样辰早起经过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尴尬。我很快地在一个公司里找到一份做文员的工作,而辰,因为对自己的估计太高,不肯低就,一个多月都没有寻到满意的工作。我那时心情好,没有顾忌到辰的失落和受挫,甚至将公司里有一个男同事说对我有好感的话讲给他听。辰突然地发了火,说你以为我是没有能耐才找不到工作的吗?我只是想找一份能养的起你的钱多的职位而已,你哪次去逛店不因为没钱买东西而伤心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辰原来早已爱上了我,只是他不知道表达,一直憋在心里,说出口的时候,却是以这样暴怒的方式。我想起每天下班后的午后,我都硬拉着奔波了一天却工作无果的辰,一家一家地逛店,看到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我总会恋恋不舍地抚摸一下说,如果有人能给我买多好。辰从没有接过我的话,但却是因此受了伤。他本就脆弱的心,被我一次次地扎着,终于承受不住,发泄出来。
我很轻易地就原谅了辰,那也是我唯一一次主动地向辰道歉。想来是因为那时候的我,很需要一份爱情的体贴吧。从没有人像辰那样,为了能给我实实在在的幸福,早起晚归地寻找工作。这是我的初恋,亦是辰的第一份爱情。我们都不懂得如何去爱彼此,但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心里,是有爱在的。这于我们,已是足够。
辰终于找到工作的时候,我们去庆贺,其实只是在小店要两碗鸡蛋面,头抵着头热乎乎地喝下去,而后心满意足地手拉着手沿街逛店。已是秋天了,一件件款式精美的羊毛衫在橱窗里的模特身上,深深诱惑着我。但这次我却是努力地忍住了,在辰一次次地问我“喜欢吗?”我一次次地摇头,视线,也很快地从模特的身上,移到辰的脸上,我说,辰,等你有了许多的钱,你要做什么?辰笑,刮刮我的鼻子,说,当然是先买一个大大的房子,再把所有你喜欢的衣服都搬到里面去。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刻,两个人什么也没有,却是因为爱,觉得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恋人。
两个人都开始忙碌后,便像大多数的情侣,只有在晚上,才能自己动手做一顿像样的饭菜吃。辰希望多挣些钱,总是加班加点地拼命工作。我一个人下班后,在次第亮起的路灯里慢慢沿街走回家去,有时候会忘了买菜,只顾在一家家衣店里流连。店主总是瞥我一眼,招呼也不打;她们知道我是买不起的,我眼睛里的嫉妒和渴盼一样鲜明。我在这样鄙夷的视线里,会突然地觉得难过,尤其是推门看到一屋的冷清和黯淡,更是心底阴冷,像上海初冬时节的天气,又湿又潮,得需要些火,才能烤干心底淤积的湿泥。
我对辰说,我希望他像以前一样能陪我逛街,哪怕什么也不买,只是对着货架上的东西,做一番美好的畅想。辰便笑我,说那怎么可能?我们要不努力,就只会永远住在这个小阁楼里。我想说可是辰我宁愿住在阁楼里,只要你能陪着我从公司慢慢走回来,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水饺,而不是像现在,我一个人等你等得饭都凉了。但还是忍住了,辰的脾气像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他执拗地认为,我只有和他一样努力,才会为我们的爱情,踩出一条幸福平坦又芳香四溢的路来。
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便唯有保持沉默;而年轻的我们,并不知道,沉默其实是爱情最大的敌人,再没有什么,能比失语,更让彼此的心觉得孤单和隔膜。辰加班,我也开始晚归。公司里有一个叫枫的同事,会在路过我的格子间时,关爱地问一句:还不回家,这么晚了,我送你吧?他说了许多次之后,我终于抬头冲他微笑,且点点头说,好啊。那一刻的我,其实心底是在想着辰的,我甚至很自私地希望,辰能在看到枫开车送我回家后,与我大吵一次,这样我就知道他是在乎我的,一切心底的寒冷,都会像阳光下的冰雪,迅速地融化掉。我们谁也不再赌气,像从前一样心心相通。可是他甚至在看到我与枫温柔地说“明天见”时,问也没问一句,就扭头走开了。
辰的冷漠,几乎让我心灰意冷。我想他是不爱了我吧,才会这样对我小小的出轨,视而不见。而我,除了拿枫来激起他的嫉妒,不知道爱情其实是有许多的方式来拯救的,譬如一句温柔的呵护,譬如一个温暖的拥抱。我开始漫不经心地与枫约会,在辰可能出现的一切场所。我让枫陪我去逛街,以前与辰逛过的每一家店,我都拉枫进去,指那些想要让辰买给我的衣服,给枫看。枫从来都不问我,径直地去结帐。我的心,被这些漂亮光鲜的衣服,一件件地盛满,直到它再也不空虚,再也没有丝毫的眷恋——对我曾经深爱过的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