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我背着柏,在上海找到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而后发短信给他,与他分手。我换掉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信箱。我的哥们告诉我,柏在我常去的论坛里发满了帖子,到处寻我。他甚至连工作都不去做,到我曾经向他偶尔提起要去的城市里找我。我当然知道,我依然像年少时那样关注着柏,了解着他的一切。甚至有一次回家,我在那个等了六年的十字路口处,又看到了柏。他坐在敞篷的车里,已是明显地消瘦。他的右边,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很高傲地略略斜靠着柏;而柏的眼里,却没有她想要的热情。那一刻我很想像年少时那样冲过去挡住他的路,将他心底的激情照我喜欢的方式熊熊地燃烧,但我还是在母亲的话里忍住了。她说你认识那车上的男女吗,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有钱的商人和高官的孩子,听说是早就定好了的,大学毕业后就结婚,怕是到时候这个十字路口更会热闹和拥挤。我越过一个又一个身影,微微笑看着车里的柏,回复母亲:那他们真是完美无缺的一对。
几个月后,我在一个当地的论坛里,看到了柏结婚时的录像。那么盛大的筵席,是我在梦里都想象不到的。我看见柏携着与他一样高贵的新娘,向一个又一个的名流点头问好。那样的场面,我在其中,即便是有柏寸步不离地呵护着,也怕是会晕眩掉吧?那个女子的优雅与从容,我从来没有,亦无法学会。它们注定不属于我,就像,我注定不能和柏在一起。
镜头缓缓地带我到他们交换戒指的那个时刻,我看见柏将那么璀璨耀眼的一个钻戒,慢慢戴到新娘的手上;他的表情,依然是很淡,看不出欢喜或是忧伤。而后在他无意中抬起手臂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他的手腕上,我亲手给他戴上去的藏式手链,那是我在大学里挣到第一笔钱时买到的饰品,那上面很巧合地刻着一个“琼”字。我将他送给柏时,他吻了我。我没有告诉过柏,我和很多的男孩或是男人交往,但那却是我的初吻。我在许多年前就已决定,要将它送给柏。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他,除了这样一颗在困顿生活里跌跌撞撞的心。而柏,在结婚的时候还能戴着我送给他的那个手链,竟是让我在看完录像的时候,兴奋得像个待嫁的新娘。我应该知足。在认识柏十一年后,我想。
两年后我去北京出差,在一个论坛里看到柏的留言。他还是用着原来叫“柏无琼乱”的名字,我知道他还在默默找寻着我;他的手机,在夜里都不肯关掉,他希望某一天我回来,用任何的方式都能找得到他。就像我为了躲开他,一次又一次地换掉工作一样。这一次的留言,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柏说,琼,你不必再躲,我从没有奢望你会真心地爱上我,可是你那么执拗地走掉的时候,为什么连我对你的那份爱,也无情地留给了我。而今,我还给你,如果你肯接受,那么我这一生,再不会有任何的遗憾。
我用朋友的Q号发消息告诉柏,他的爱,我已经收到,且会完好无损地保存。可是我依然没有告诉柏,我花了他那么多的钱,并不是我爱上的,真的只是他的荣华。我只是想让那么仓猝破损的青春,尽情地为他绽放一次。我为他忍受了八年的煎熬,终于寻着机会,让他知道,我是和别的女孩子们一样,值得他来爱的。只是,我需要外力的装饰。而柏,恰恰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我在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就早已知道,我不会嫁给心爱的柏。可是,我还是要用尽一切的气力,跑到他的面前去,将最美丽的时刻,绽放给他。
几天后,朋友将柏的留言转发给我。柏说,琼,其实我早知道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知道你青春里的自卑,我等着你有足够的勇气,亲口将所有的一切告诉我;因为有一些东西,只有用爱,才能真正地化解。可你还是拼命地逃脱掉了,不顾我的心,还有,你储存了那么多年的爱与激情……
我第一次,为这份十几年的爱,放声地哭泣。
你很疼,我知道
她嫁到我们小城来的时候,名声是很臭的。年龄那么小,就知道引诱男人,还怀了人家的孩子。但我还是喜欢她,远远地叫她“新娘子”,她每每都回头,冲我温柔地笑笑,微微隆起的腹部,在阳光底下,泛着一种柔和圣洁的光芒。
我那时候也就十岁吧,并不知道在小城人的眼中,安分守己才是一个女人的美。而像她一样,喜欢上一个赫赫有名的小地痞,还很执拗地要嫁给他,无疑是丢了女人的脸面的。她出嫁的那天,那个对她很明显有些漫不经心的男人,醉得一塌糊涂。她年轻的婆婆,一脸对她的嫌恶,似乎这样一场奉子成婚的喜宴,本不该由她来做主角。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这个小城里一年年呆下来了。我喜欢叫她琳姐姐,而不是嫂子。她也爱这样的称呼,总会在我的一声声呼唤里,咯咯笑起来,而后给我一个甜丝丝的吻。那时候的她,脸上洋溢着的,全是属于少女的恬静和纯真,被婆婆咒骂的苦痛,还有游手好闲的丈夫对她的冷淡,似乎一瞬间就没了踪迹,她还是那个自由享受着爱情的女孩子。这样小小的喜悦,只是夏日里的穿堂风,极细,才轻轻撩起她的衣角,就跑远了。可她还是快乐,在做完家务的空闲里,养花种草,剪漂亮的窗花,贴在卧室明净的玻璃上,远远地看过去,五彩斑斓地像是一场百花的盛宴。
那些曾经不屑与她闲聊的女人们,就这样慢慢地被她只是娱乐自己的小玩意儿,吸引了来。起初是神情淡漠的,在她的轻言细语里,只定定看她手里翻飞的剪纸。后来她们似乎就忘了她曾有过的瑕疵和污痕,开始与她谈起琐碎的家务,淘气的孩子,与丈夫的种种快与不快。她一如往昔地笑看着她们,并不像其他女子一样给些挑拨离间的建议。她只是听,且在这样的闲谈里,享受一种平淡生活带来的恬静与幸福。
只不过是一年,她就让小城里许多的女子都喜欢上了她,这其中,包括她尖酸刻薄的婆婆。她是用什么神奇的宝贝,将她们的心吸了过去呢?谁都说不清楚,只知道能在她干净的小院里坐上半日,和她喝上几杯茶水,看她给孩子的衣襟上绣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就已是足够。她其实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可是她沉静如水的微笑,足以征服每一个世俗女子的心。
她的丈夫,却并不怎么地喜欢她,当初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可是等虚荣的花儿开过,他还是那个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街头地痞。年少的时候,是他的母亲付他欠下的人情和债务。而今成人了,便换了她来清扫他所到之处的狼藉。他做生意,每一次都是赔本,然后便东躲西藏,将破烂的摊子推给她。她什么都不说,默默为他承担着一切。谁都知道她是喜欢着他的,只是他那么地不争气,随意践踏着她的柔情和宽爱;那样的冷漠和放纵,甚至让挤破了家门的债主们,都为她觉得心疼。
可是爱情会让一个女子忘记一切的疼痛的吧?就像当初婆婆对她的鄙夷,外人给她的不屑,她都微微笑着给忽略掉了。她这样一心一意地爱了他四年,但他还是变了心。其实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另一个女人来往,谁都说不清。
那时候我十四岁,开始懂男女之间的爱情。记得是夏天的夜晚,他带我去见另一个女人。在车上,他给我塞了很多的糖,说,见面之后记得叫“嫂子”噢,我在夏日的风里嚼着硬硬的糖块,没吱声,却是觉得糖那么甜,怎么流到心里去却是苦的呢?我最终辜负了他讨好我的糖块。我在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面前,很轻却很坚定地说了一句:我只有一个嫂子,她在家给我做好吃的呢。他们哈哈地大笑,说我可爱,又说等着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会给我更多的糖吃。
他终于什么都不顾,将那个女人带回了家。小城里又一次掀起波澜,谁都以为她会大哭大闹,忍受了这么多年,换来的却是他无情的背叛,任是怎样有涵养的女子,都不会轻易就饶恕这个男人的罪过的吧。可她却是什么都没有说,连眼泪都没有。这样的平静,让这个负心的男人,都有略略的失望。他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她笑,说,可是,我想要的,你已经给不了。
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要,而且,她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竟是留了下来。她借钱在小城里开了一家制衣店,就在前夫结婚的那一天,她的小店,也开始热热闹闹地营业。那一年,她25岁,青春,才刚刚开始。
小城里的女人们,都以为她会需要同情。但当她们看见她那么娴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店里,专心做着色彩绚丽的衣裙,她的手边,一小坛的水仙,开得正美,这才知道,这样一个真正是为自己活着的女子,同情于她,其实是没有丝毫的意义的。失去与得到,只是她剪裁着的衣服,不过是为了那最后穿着时的妩媚与妖娆。女人们又开始向她聚拢了来,拿着她们喜欢的衣料,来找她剪裁。有时候她们也会嬉笑着说要给她介绍帅气的男人,她低头笑看着手里的云锦,并不作答,但眉眼里比往昔并不少一分的淡然和美好,却给出了她心里的答案:我渴盼爱情,可是我希望它是自然地来去。
不大的小城,很容易便会碰到前夫。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很快地便将对她的愧疚淡忘。他牵着新婚妻子的手,极张扬地从她的小店门前走过,带着点炫耀和骄傲。她为他生的孩子,那么小,就经不住水果糖的诱惑,对着那个鲜亮的女人,一声声地叫妈妈。她远远地听着,会突然地别过脸去,无声地哭。这样故意的伤害,一次次地来了又去,可她既然选择了留下来,她就有勇气面对,直到他们自己也觉得无聊,看见她,低头走开去。
她的生意,慢慢地做大。城外的许多女人,都知道她有一双巧手,能剪出任何她们想要的式样。再怎么忙,她都坚持不请人帮忙。她说每一件衣服,唯有自己一刀一剪地做出来,才能放心。而且,她享受制作每一件衣服的过程,像是人生,从散乱到完美,需要精剪细裁,才能得以实现。
常会有一个男人来替妻子拿做好的衣服,他有时候会坐下来,慢慢喝一杯碧螺春,也不与她说话,只是凝神地看。她在这样含情的注视里,并不慌乱。手起剪落,照例是衣料上精致的弧线。
她是只把他当作最普通的顾客的,可是他却不。他起初是迷恋她优雅独特的气质,而后是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这个少言少语却是心底透明的女子。小城里的流言蜚语,像她微隆着腹部嫁过来一样,开始漫天地飞舞。她曾经经历过被人抛弃的苦痛,而今,她竟也做了被人唾弃的女人。尽管,这场爱情,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样,那么自然地来到。
没有人看好她的这次爱情,包括我这样的小孩子,都开始在遇到她的时候,皱一下眉,扭头走开去。她的小店,生意一下子冷清下来。那个男人,为她离了婚,而后求她跟他去另一个城市里去。她却是拒绝了。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你为我留下来,真的爱情,总会有人懂的。我有勇气,让这个小城,再一次将我接纳。
他真的为这个执着的女子留了下来。他们举办了很盛大的婚礼,他用敞篷的车载着她,绕着小城,转了五圈。小城里每一个女人,看见她脸上触手可及的幸福,都会突然地觉得愧疚。再然后便是轻微的嫉妒,为这样一个将她们所有不敢去追寻的梦想,一一实现了的女子。
那时候我开始读大学,而我亲爱的琳姐姐,才刚刚28岁,却成为小城里人人羡慕着的女子。她的小店,在短暂的寂寞之后,又被爱美的女人们挤满。夏日的傍晚,我会看到她和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在小城的马路上,手拉着手逛街。碰到了前夫,还有那些曾经一次次用言语中伤过她的人们,她会温柔地问一声好,而后在凉爽的夏夜里,闲闲说着话,继续走下去。
偶尔一次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小城,它给了你那么多的尴尬和苦涩。她低头绣着一朵绚烂的玫瑰,许久才说,如果一个人真正地是要为自己活着,那么她生活的这个小城,都会因此有她喜欢的味道的吧?
真的是这样的,最素朴的小城,就是因了这样一些美好的女子,才有了无限迷人的芳香。
无限接近一个城
深蓝在网上应下我的合租协议时,我以为她和我一样,已经对这个半路入侵我们生活的城市,了如指掌,至少,也有半年以上的生活经验吧。是到她敲开房门,看到楼道口拥挤着的大大小小的编织袋,还有她一脸的诚惶和小心时,我才知道,她其实是这个城市陌生的闯入者。问过之后,果然她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所有的行李打包托运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也乘坐火车来到这里。尽管我与她一样,都是刚刚走出校门,但我对于这个城市的熟悉,让我走在喧嚣的人群中时,并没有深蓝视线里鲜明的躲闪和犹疑,她像一尾小心翼翼的鱼,始终担心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横生的水草,拦腰绊住;我闲庭散步般的悠闲和散漫,于她,不过是奢侈。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们之间和谐的相处,男友康被公司派到外地去进修,需要一年的时间,我与深蓝,恰到好处地在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如两株相伴相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便将瘦弱的茎叶,伸向那阳光充裕的枝头。
深蓝在刚来的那天,一个人陷在满屋子的行李中,大哭了一场。我几次去洗手间,看见虚掩的门里,那个孤单寂寞的背影,都想走进去,给她一个手心的温度。但想起自己初次迈入这个城市时,在康的呵护里,依然将我深深包围的惶惑与不安,还是止住了扣门的手,默默走回房间里去。第二天在窄小的洗手间里,两个人肩并着肩刷牙洗脸,视线无意中在对面的镜子里相遇,两秒钟的呆愣之后,我看到深蓝的唇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宛若点缀的浅褐色的痣,恰好落在溢满纯美微笑的酒窝里,我伸出右手来,将镜子擦了又擦,而后笑道:镜子干净了,看美女就更清楚了。深蓝看着我一脸的俏皮和调侃,含的笑终于憋不住,连同嘴里的一口水,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
我和深蓝,至此开始熟识。我慢慢知道她到这个城市的原因,原本是为了相恋三年的男友;但当她背着他,签约来到此地的时候,在车站,却并没有碰到来接站的男友,手机打过去,他亦拒绝接听。深蓝拖着一大堆行李,舍不得打车,便一路辗转,换了三路公交,才找到租住的房子。当天晚上,男友便发短信给她,说,对不起,我已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很久了,是不忍心伤害你,才一直没有说。突如其来的分手,其实给深蓝带来的伤害,愈加地刻骨铭心,她对着义无反顾随自己千里迢迢飞来的行李,哭了许久,才终于努力地说服自己,这个城市,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