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茏。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一)
甘棠树下,一群人正围作一团,津津有味地听故事——
召伯是周国的皇子,甘棠是姜国的公主。周姜两国素来交好,她与他也是青梅竹马。
转眼间,二人到了嫁娶的年纪,结为夫妻。他们成亲那日,他凝视她的眸:“从今日起,你是我的妻,我会尽我所能,护你一世安好。”
世事难料,几年后,一向交好的轩辕国大举进犯,周国岌岌可危,轩辕国使者要求甘棠嫁去轩辕国才肯收兵。召伯震怒回绝。为保全周国,她瞒着召伯随使者嫁去轩辕国。
大婚之日,却闻得召伯亲自率兵攻入轩辕都城。
一番惨烈的厮杀后,他身负重伤,浑身浴血来到甘棠的面前颤着声音道:“我来带你回家了。”
甘棠心疼地抚着他身上无数的伤口,泪水潸然而下,哑着嗓子问:“本不必为我这样的,你这是何苦。”
召伯笑:“因为你是我的妻,我怎能抛下你一人。”
只因你是我的妻。
说到这里,众人早已泪水涟涟,泣不成声,那个感动啊。
讲故事的是个十八九岁的黄衣姑娘,俏眉大眼,笑起来时脸上深陷两个梨涡,十分可人。她每天都会在甘棠树下讲感人肺腑的故事,精彩到连几十里外的阿婆阿爷都纷纷赶来捧场。听故事不收钱,为的就是让大家能珍惜保护这棵甘棠树。
“晓棠啊,今天讲得太感人了。”
“是啊,这功夫去说书肯定也精彩。”
“我们的晓棠太厉害了。”
周围此起彼伏的赞美,让黄衣女孩涩笑一阵。
忽然,“哗啦”几声,有什么落在她的头顶。
仰起头,遮天蔽日的高大甘棠树上,传来慵懒的嗓音——
“好吵……”
接着,在众人怔楞间,华服少年打了几个哈欠,踩着树枝,毫不留情跳跃几下,稳稳落到地面。
几截不堪重负的树枝,终于华丽倾折,差点砸在大家头上。
周围的人瞧见晓棠那黑掉的脸,集体识相倒退十几步。果然,黄衣女孩沉着脸,上前揪住少年,怒气冲冲:“喂!”
“嗯?”他懒懒抬眸,怎么还有如此粗鲁的姑娘?
“你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竟然把甘棠树弄折了树枝,还在我面前,你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
“不觉得。”
人群里似乎有人认出了少年,悄悄靠过来提醒晓棠:“那个他是……”
“我管他是什么!破坏召伯祖先休息、喜欢的这棵树,就罪无可恕!”甘晓棠手下使劲,紧紧揪住少年不让他走,警告,“我告诉你,快点跟这棵树道歉!”
跟一棵他午睡的树道歉?
这下少年的眼睛算是看清楚了眼前紧抓不放的人,这女的是笨蛋吗?
轻而易举地挥开晓棠的束缚,明显他是练过的。只见少年瞥了一眼地上的树枝,再看看气呼呼的甘晓棠,慢慢开口:“是你打扰了我午休。”
那些仆从太烦人,好不容易找棵高大的树睡觉,都是这女的叽叽喳喳讲个没完吧?还敢要他道歉,可笑。
一截树枝倏然划过,少年猛地后退。“你想做什么?”
“既然你不道歉,那我就……”甘晓棠拿着树枝,对准他,狠狠打下去。
两人围着甘棠树,开始你追我赶的戏码。
几圈下来,少年命令:“给我停下!”
“做梦!”圆滚滚的木枝如约敲响了他的头,甘晓棠气喘吁吁,又用力砸了好几下。
“晓棠!快住手啊!”有人出来阻止了,一脸惊恐。
天啊,流血了……她把少年的头打破了!
“晓棠,你惹事了。他可是县令唯一的儿子啊——”
(二)
几天后,县令下达修山路的通知,以妨碍道路为理由要连根除了那棵甘棠树。
大家议论纷纷,肯定是县令要为儿子出气。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这棵树是甘晓棠的宝贝,砍了它,比要了甘晓棠的命还严重!
站在傅府门口,犹豫不决的甘晓棠,从白天到暮色四合,还没下定进去的决心。
“姑娘你就是打伤我们少爷的人?长得这么清秀,看不出来啊。”
“少爷天性骄傲,有仇必报,姑娘还敢前来?”
门卫劝阻的话让甘晓棠坚定了心意,她抬起头:“我要找傅凌天!”
傅府极为宽敞,庭院里花草众多,直走过去,便是大厅。甘晓棠坐在椅子上差不多两个时辰后,从里面慢慢走出一抹身影,头顶缠绕着纱布,但依然是华服偏偏。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甘晓棠极力按捺住内心的厌恶,不冷不热道:“打伤你是我不对,但是你伤甘棠树在先。”
“这么理直气壮,那你还来做什么?”送死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算账找我,不要找那棵树麻烦。”
“哦?”他故意提高声调,“那我若故意要找那棵树的麻烦,你能奈我何?”
“傅凌天!”
“谁允许你这种没水准的丫头喊我的名字?”
“好。”甘晓棠算是认清他了,简直就是恶霸。她转念一想,说:“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傅凌天翘腿坐在檀香椅上,喝着名贵的碧螺春,揶揄:“我闲得无聊跟你这种人打赌?赶快滚,别污了本少爷的眼。”
“如果我赢了,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让县令不要砍了甘棠树。如果你赢了,我任你处置,也不会再来阻止了。”
“任你处置”四个字让傅凌天挑了挑眉,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见他不反对,甘晓棠立马趁热打铁,“我们来下一盘棋,一局定胜负。”
傅凌天蔑笑,“那你输定了。”
他虽然从小不学无术,总是偷懒睡觉,但下棋非常在行,至今未逢敌手。
一场棋局厮杀下来,甘晓棠节节败退,输得无比凄惨。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输给一个纨绔子弟?耳濡目染很多老人在树下下棋,她精通此道,却不想完全败于这个可恶的人。
此时,傅凌天露出睥睨的神色:“说好的,任我处置。”
这日开始,甘晓棠就做起了傅府为期三个月的奴仆,而且,还要参与七日后砍伐甘棠树的队伍。
太狠了!
“晓棠,少爷叫你去。”伙房里传来管事的呼喊。
灶头吹火的甘晓棠抬起头,一脸不服地向目的地走去,这几天做尽了各种杂活累活,甚至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很少。但她还是咬牙一句抱怨也没有,就算输了,也不能被人看扁吧。
房间里,俊秀少年舒服斜卧,冷冷打量进来的人。
“我还以为进来的是颗煤球。两天不见,你还真是变化无穷。”
“托你的福,我还活得好好的。”
“是吗?”傅凌天勾起唇角,“去洗洗手,帮我倒水、洗脚、捶背、更衣,顺便讲故事。”那天听她在树下讲的故事,勉强可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忍。
甘晓棠面无表情洗完手,来服侍这麻烦少爷。
“水太烫了。”
“太凉了。”
“捶背太用力……”
“力气太轻……”
“衣服没弄整齐……”
见他还在提要求,甘晓棠终于压抑不住地吼了:“够了!都要睡了还要什么衣服整齐。要整我也不用这样。”
“呵,”傅凌天不以为意,“脾气比我还大。估计你明天就叫不出来了。别忘了,明日你可要过去帮忙砍那棵该死的甘棠树,我就要让你瞧瞧,本少爷如何让人把它连根除掉的,让你后悔一辈子!”
话落,傅凌天发现甘晓棠异常的沉默,她背过身去,拿着洗好脚的水桶,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望着那背影,不知为何,傅凌天少了原先折磨她的那种快感。
(三)
轿子到达甘棠树所在地时,傅凌天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所有人团团围着,愣是没有一个人动手。因为甘晓棠就站在最前面挡着。
“晓棠,你就让让吧。只是、只是一棵树……”一老人过来劝。
傅凌天眯起眼,懒懒命令:“给我砍。”
手下们操起家伙,狠推了甘晓棠一把,朝着那棵树落下斧头——
“不要!”
甘晓棠死死抱着健壮的手下,完全不顾姑娘身份。又是一推,她整个人倒在沙尘里,极其狼狈。
她又扑了上去,一个个阻止,一次次被踢开。
斧头下去,砍中甘棠树的树干,陷了一角,围观百姓倒吸一口气。
甘晓棠心底蔓延的剧痛,好似要了她的呼吸。肚子被连续踢了十几下,很痛……嘴角有什么腥味,但她顾不得了,冲着那些砍伐的人喊道:“住手!住手啊——不要砍了,不要砍……”
没人理会她。
傅凌天仰头看着那高耸的甘棠树,树干上又多了几道砍痕,再几下,差不多就可以挖根,到时连根一起……
突然有什么紧紧攀住他的腿。
低头,他不由一怔。
她哭了?
真的哭了!
“不要砍它……求你……傅凌天、这棵树陪了我很久……求你……”
那是甘晓棠在哭,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的哭,一种撕裂人心的哭,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哭在大庭广众下,哭在还不想被看扁的人面前。
在傅府这几天,她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掉过一滴泪……
“你……”傅凌天震慑万分,心里狠狠一抽。
“晓棠!”
有人叫出声,原来是甘晓棠不知为何昏了过去。
白日的嘈杂,终止在傅凌天微皱的眉头上。
房间里,大夫把了许久脉,叹道:“太虚弱了,营养不良,身上还有伤未愈,能撑到现在不错了……”
“营养不良?有伤?”傅凌天自问她在府邸时,没做到那么绝,怎么会这样?他转头询问管家,“怎么回事?”
众人支支吾吾,没一个肯吭声。
良久,一个小丫鬟嗫嗫嚅嚅解释:“回少爷……大家都把活儿给她干,她都没饭吃也没时间睡觉,还有,为了帮少爷出气,她被抽打了很多次,手破了还在洗衣服。我不忍拿过药膏给她涂过……”
“大胆!”傅凌天觉得有团火在心底炸了,怒道,“谁动手的?管家?护卫?一个个拖出去,明日不用在傅府做事了!”
解决了府邸的一些败类,傅凌天看了看床上脸色苍白的甘晓棠,似乎从发布砍树通知后,她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过。
他、似乎做得有些过分了。
大夫开的药熬好后,傅凌天亲自喂给她喝。守到了半夜,外面有雨淅沥而落,一会儿,雨点变粗大了,打在窗上叭叭直响。雨越下越大。他透过窗向外望去,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暗蒙蒙的一片。
床上有了辗转的响动,那是痛苦的闷哼。
甘晓棠勉强睁眼:“树……树……”
“我没砍那棵树。”傅凌天深深注视着她,“放心,没砍。”
她不信他,撑起身子,下床向外缓慢走去。
“甘晓棠,大夫说你身体虚弱,不能再动了。”
“不用、你管。”
她的话冷得像刺进傅凌天心里的刀。
紧随着甘晓棠出来,傅凌天看着那个女孩不顾大雨,来到甘棠树旁,突然抱住树哭出声来,她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那样哭,哭自己,哭承受的苦,哭她的茫然,哭一切的一切。
傅凌天走过去,伸手揽住她,分不清她脸上的泪和雨水。
见她颤栗地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哭泣,他才真正体会到,她有多害怕,这棵树被砍掉。
(四)
几日后,烈日灼灼,遮阴蔽日的甘棠树下,十几人兴致勃勃听着故事。
说到动情处,甘晓棠的脸上露出迷人梨涡,煞是动人。
喧嚣一阵后,人群渐渐分散,大家都回家去了。
甘晓棠独自站在树下,望着参天大树,想起小时候娘抱着她在这里讲故事、想起娘去世她在这棵树下哭的痛苦、想起这几年她吃过的苦和孤独……她有时觉得,自己和召伯一样,喜欢这棵树的原因,不止是因为陪伴,如若有来生,她愿为一棵树,一半埋没土里,一半风里飞扬,不再依靠,不再寻找。
自她昏倒那晚,逞强回到这里,在傅凌天哭了好一阵,害他也受了风寒后,两人没再见面。
少爷被接回去,继续过自己的逍遥生活。
而她,保住了这棵甘棠树——她最重要的伙伴。
夕阳西下,甘晓棠转身,准备回自己那安静的小木屋。
“甘晓棠。”叫唤住她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傅凌天。
一度,她以为他们两个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可是,傅凌天靠在树上,慵懒提醒她:“别忘了你还欠我当三个月奴仆的赌注。”
真记仇啊。
她问道:“那你想怎样?”继续折磨她?
“我大人有大量,给你一个机会。你再跟我下一盘棋,你赢了我就免了你的三个月惩罚。”
她沉思半晌,“好。”
这次下棋,甘晓棠落子很慢,每一子都很谨慎。无奈对手太厉害,渐渐的,再次处于下风,快结束时,她垂头丧气,“我输了。”
傅凌天取来棋子落下:“比完再说。”
几招之下,甘晓棠完败。看来必须回去再接受非人折磨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未痊愈的手,开始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傅凌天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三日后,我到你家提亲。”
甘晓棠瞪大眼,不解。
他笑道:“这便是我的赌注。若我赢了,你嫁我。”
三天后的成亲,在甘棠树下见证,轰动叶城。
而关于这棵甘棠树,又多了一个人人乐道的故事。
篇末语
这是一首具有勉怀意味的诗歌。诗说甘棠梨树枝繁叶茂,告诫后人勿将其砍伐毁坏掉,因为召伯曾经在这树下搭建草屋居住过、歇息过、休息过。这首诗的诗句简单干练,却意味幽深。
前人栽下的树木,可供后人乘凉;前人创下的基业,可让后人坐享。后人不忘前人,留下树木睹物思人;后人为了感念前人,把基业代代相传。人类的历史进程,大概就是这样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
人们常说,忘记历史就意味著背叛。还说,这都是告诫我们不要割断历史,不要割断传统,保持历史发展进程的连续性。
不过,历史总是在既保持连续性,又不断创造更新之中向前发展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接一浪,浪推浪不断,就有了连续性;后浪推动前浪,是新陈代谢,不断更新,不断补充新的活力。只强调连续性,可能会趋向守旧;只强调创新,可能会趋向背离传统。
在实际当中,保守和革新总是在其它合力的影响下交互作用的。
正如生物的延续和发展一样,遗传和变异构成了两股矛盾著的推动力、没有遗传,就没有物种的延续;没有变异,就没有新的种的产生。有遗传也有变异,便形成了世界上生物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