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馄饨面、五花裘、胭脂水粉、吉签祥符——
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这里是梁城一年一度的虎山庙会。
朝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山下平铺一条商街的街面两旁,商号林立,摊贩众多,行人摩肩接踵。街面上川流的人潮与鳞次栉比的店铺摊贩相互映照构成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庙会场景。
街对面摆着一间馄饨铺子,热腾腾的馄饨一碗一碗地端上桌面。在铺子里吃馄饨的大多是些粗布衣衫的穷酸爷们,偏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位银衣公子,面如冠玉,眼神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温和端方。梁城本地人从银衣公子衣料制工、出处上,不难看出他是个外乡人,初来乍到,敢情也是来梁城庙会里头瞧新鲜、凑热闹的。
卖馄饨的憨老头从这位银衣公子一脚迈入铺子里,就开始瞅着人家发了愣,看这位公子吃馄饨时那个轻悠淡慢的样儿,可真不是俗气人儿的吃相,怎就偏偏扎到这些个穷酸爷们堆里?
刚到梁城,挑了个馄饨铺子歇脚打牙祭,李之仪似乎觉察到憨老头疑惑的目光,猝然抬头冲老头招了招手。
憨老头也是一大把岁数的人了,看得出来的可不是个简单的公子哥儿,自然流露出的官家气质,竟叫人无法抗拒,只一个招手,憨老头脚下乘了风般轻飘飘地挨到李之仪身边。
一双筷子在修长的手指间微旋,温和淡笑的李之仪遥指街南面,问道:“店家可知梁城这家勾栏院今日为何不开门迎客,还用帘子遮挡了门面?”
憨老头看看南面那间大门紧闭的勾栏瓦舍,又瞅瞅这位公子的穿着打扮,心里头有了谱,摇头叹道:“那家前些日子重新修饰了门面,得挑个吉时再来揭门上那层红帘子。公子若只想听曲儿看戏,还是去梨园戏院,这一家是销金窟哪!”
李之仪淡淡“哦”了一声,放下筷子,往桌子上搁下一锭碎银,付过那碗馄饨的钱,径直出门去。
一碗馄饨三文钱,憨老头看看桌面上一两重的银子,又发了愣。
走出馄饨铺,李之仪忽然看到街对面一道人影晃闪而过,倏忽不见——从西关“聊”地到昆仑境内的梁城,这一路上,他总觉得被人跟踪尾随,方才惊鸿一瞥,那一闪而过的身影,颇眼熟,像是那个叫虎娃的马夫小子?!
那小子怎会来梁城?
李之仪定睛细看,街面上并无可疑身影,便以为自个儿适才眼花看错,或是错觉罢了。
巡游视线,他看看街南面那家勾栏瓦舍——站在了这条适逢清明庙会的热闹街面上,看对面那家勾栏院依旧大门紧闭,反倒是隔壁一座瓦子莲花棚里闹猛得紧,时不时爆出阵阵大笑声。李之仪走进去一看,此刻在莲花棚的台面上打响板的是个说书的,说的是数月前员外府覃员外纳第九房小妾、新人床上暴毙,元配夫人覃柳氏给丈夫出殡时竟勾搭戏子回府,覃员外第九房小妾又遭人卖入青楼之事。
这桩事儿还被梁城说书的拿来编成书,广泛传于坊间,梁城中人是百听不厌,李之仪却是头一遭听,听这说书的讲完,他也无甚感触,只觉新鲜好奇,倒是对覃员外纳的那房小妾有了些微记忆。
这时,忽听棚子外面一阵嘈杂声,原本挤在瓦舍里听说书的一班子人口中喊:“时辰到了,大伙儿瞧热闹去!”纷纷拔腿往外冲。
李之仪随着涌动的人潮退出莲花棚,站在街上,讶然看到街面上无论老的少的都往勾栏院那个方向跑。
吉时一到,勾栏院那边便有了动静,门前放起了鞭炮,锣鼓家什打得震天价响,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来瞧热闹的人。李之仪挤进去一看,两个皂衣小厮手中正持着系了彩绸的竿子挑开遮在门面上的两幅红帘子,露出重新修饰妥当的店门,人群里一片哗然!
勾栏院的门面竟被能工巧匠别出心裁地修饰成鲜花拱门、牡丹半开之状,店门徐徐敞开,门面如含羞合苞的花蕾,八个彩锦宫装的如花少女拎着八角宫灯,款款走出来,侍立门前两侧。
片刻之后,只听门内环佩叮咚一响,两个紫纱裙裳的女子袅袅走来,柔软的腰轻摆,如紫莲般摇曳生香。
围观之人踮足翘首仍看不到两个女子的容貌,二人头上均戴有一顶紫纱帽,帽檐垂下的紫色面纱遮住了娇靥。其中一个紫衣女子跨出店门时,足尖绊在长长的裙摆上,身子往前一冲,头上的紫纱帽掉了下来,露出一张沉鱼落雁之姿的花容,妩媚杏眸略微失措地望向滚落到人群里的那顶紫纱帽。
紫纱帽滚落在李之仪足前,他俯身捡起帽子,弹一弹纱帽上的尘土,缓步走到少女面前,含笑递还紫纱帽。
少女嫣然一笑,从长袖内露出青葱纤指捻住帽檐,娇俏地道了声谢,重又戴上帽子,紧随另一位紫衣女子坐上门前两顶轿子。
李之仪愣了一下,出神地看着那少女的背影,方才美人巧笑嫣然,眉目之间,竟似有婉儿当年风韵!兀自出神时,他忽听一旁有人低语:
“这楼中的花魁数月前悬梁自缢,想不到老板娘还能找得这么一个与花魁容貌七分相似的新人,接替花魁之位!这青楼里的生意,怕又得火一把喽!”
花魁、悬梁自缢……
新任花魁、几分相象……
李之仪听得真切,心头微微一动,目光紧紧追随适才掉了纱帽的少女,仍是觉得那少女与婉妹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娇俏妩媚,年纪看来尚小,不知满了十六否?
八个宫装少女拎着宫灯护在轿子两侧,四名彪壮汉子在前方鸣鞭走马,往围观的人群里劈出一条通道,护着两顶轿子穿行街道,直奔虎山,欲往山顶寺庙里进香祈福。
一行人来到山脚下,下马落轿。宫装少女从轿中扶出两位紫衣女子,沿着层层台阶拾级而上,一缕山风吹拂,撩得少女紫沙帽轻纱半开,轻纱中一记妩媚流波,悄然睨了李之仪一眼,美人转身,翩然而去……
紫衣女子已然上山走远,李之仪却钉足在原地,久久收不回视线,脑海里回想着婉妹十五岁那年,娇俏可人的模样,使着小性子似嗔似恼地睨着他,怪他整日紧跟,老是禁锢着她……
独自站在原地,悠然出神时,他耳畔隐约听到一个莫名惊诧的声音:“怪了、怪了!这位香尘姑娘居然还活着?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一听“香尘”二字,心头微动,李之仪讶然回眸,看到自己身后不知几时冒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道士,花里胡哨的红色道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脚上却趿了一双木屐,手中还拎着个扁扁的酒囊,站在那里一连打了三个酒嗝,眯着眼呵呵发笑,浑身上下怪里怪气的。
发觉有人在打量自个,怪道士瞪了眼,“看什么看?贫道又不是颠倒众生、倾城倾国的大美人,公子爷盯着贫道看,算个啥意思?”
这人一瞪眼,李之仪反倒笑了,此人两眼炯炯有神,敢情这醉态是装出来的,人既然清醒着,想必嘴里吐出来的也不是糊里糊涂的话儿。李之仪心念一转,笑道:“活人便是活人,道长见到的既非死人,又怎能说见了鬼?”
道士一听这话,可不服气了:“贫道曾给那位香尘姑娘看过面相,那是一张苦命相!贫道又摸过她掌中命脉,断定她活不过今年开春,而今都清明了,她还在活人堆里头转悠,这不活见鬼了么!”
李之仪哑然失笑,敢情今儿碰上的是个仅凭一张巧嘴算卦占卜的江湖术士!还把那位姑娘错认成他人!
没把道士的话往心里头放,李之仪转身便要离开,怪道士忽然“噫”了一声:“公子最近是否刚与人成亲哪!”
李之仪心头一跳,霍地回过身来,盯着道士的眼睛。
道士一脸讶异,摊出一只手掌,道:“公子不妨在贫道手中写个字,贫道为公子测一测命数。”
李之仪眼波微动,也想试探一下此人是故弄玄虚呢,还是当真身怀奇门相术,当即运指如飞,在他手心写了两个字。
“之仪?”怪道士闭着眼念出掌中二字,咂咂嘴,啧啧有声:“公子若以‘之仪’二字问仕途官运,则一路畅达!公子这命,非富既贵!”话锋一转,又道:“公子可否摊开左手,让贫道看看掌中纹螺?”
李之仪缓缓摊开左手。
怪道士伸出双指覆在他掌心上,以指腹细细抚摩,惊骇之色渐渐浮于脸上,双指摸到一个纹螺时,似乎被烧红的铁烙了一下,怪道士倏地收回手指,咋舌道:“怪哉怪哉!公子咳疾缠身,酒病未愈,近日又招妖入室,命不久矣!”
招妖入室?!
“无稽之谈!”李之仪淡然一笑,左手拢回长袖内,“道长可曾见过这世间有妖物存在?”
看这位公子神情,似是不易轻信占卜术士的话,怪道士歪头瞧着他,颇觉有趣地笑了三声,又摇头叹了三声:“妖物对公子动情,啧啧,人妖结合,哪能开花结果?”
三笑三叹之后,怪道士居然转身就走,拎着酒囊,趿着木屐,一摇三晃迈着醉步,一副破锣嗓子还唱起了《将进酒》。
李之仪看着道士故作疯癫的样子,颇有几分济公的神髓,不由地低头看看拢在袖中的左手,暗忖:这世间果有妖怪?
“公子!”怪道士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掐着自个脖子吐出舌头,居然冲人扮了扮鬼脸,半真半假地道:“公子这几日千万不可沾女色,倘若经不住迷惑,一入芙蓉帐,躺在公子枕边的不是祸水,便是女鬼!”
沾女色?李之仪看着那怪道士丢出一句让人惊魂儿的话,居然又拍拍臀走人,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只当是倒霉撞了个疯道士、满口胡言乱语!
丝毫未将道士的话搁心上,他不甚在意地转个身,往山顶寺庙走去。
山上有庙,观音庙。
大雄宝殿香烟袅袅,虔诚的香客在泥塑裹金箔的佛像前双手合十,烧香祈祷。点点烟灰飘出门外,沾人衣袖。
寺庙南侧,一片树林,株株参天古树,枝头挂满平安符。
李之仪拾级而上,走到寺门前,未进门里,却绕进树林子里,一看,林中果真候着个人,见他来了,大老远冲他挥手示意:“公子,这边!”
李之仪款步上前,开口便道:“如何?”
“一切安排停当!”躲在树林子里候着他的,竟是勾栏院里头的一名小小****,左右张望无人,才凑到这位外乡客耳根子旁,小声道:“公子今日放心的来,小的已跟嬷嬷疏通了一番,定叫公子与我家花魁——香尘姑娘,月下相会!”
“如此甚好!”李之仪身为公门中人,实不益亲自涉足青楼这等风月场所,怕坏了官家风气,落人话柄,便寻个后门,疏通****,将银子转交给老板娘,让对方安排停当,好让自己见一见那个叫“香尘”的风尘女子!
“老板娘自己没来?”树林里只这一个****守侯他半天,不见旁人身影,李之仪有些失望。
“嬷嬷口风可紧了,您是外乡来的陌生客,再多的银子疏通下去,关乎花魁的事,从她那里,可套不出什么来!”****可不敢对外人明讲:如今这花魁虽也叫“香尘”,却是老板娘赐的花名,与之前那个“香尘”本不是同一个人,老板娘欺负外乡人不知究竟,想赚李公子兜里银两,又怕话多露馅,就遣了****来周旋,自个不露面。再说了,勾栏院的红牌花魁——真正的香尘姑娘已死,找了个容貌有些相似的、又嫩齿些的新任花魁来,还愁吊不到新客胃口。既然是新客,老板娘只管拿银子,可不想遭人盘问,免得香尘之死,又叫外人嫌弃这青楼一个不干净!
“罢了,能见香尘姑娘一面,便可!”
李之仪虽觉着****神色古怪,似有隐瞒,却认定了能见到那位香尘姑娘,一切事实原委,便可水落石出!当即不再多言,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封烫金请帖,掏出银子递给了****。
****把数目大笔的银票小心收进兜里,等着转交给老板娘,自个儿则收了些小钱,喜笑颜开,连连哈腰拱手,道:“今晚,公子可得准时来!香尘姑娘与你,是不见不散!”话落,撒开两脚丫子,一溜烟地闪人了。
李之仪收好那封请帖,打定了主意——今晚,他要好好会一会“香尘”姑娘!将那桩事儿查个水落石出!看婉妹失踪这几年,究竟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李之仪怀揣心事,低头步出林子,来到观音庙,在点香拜佛的人潮里却久久找不到勾栏院那一行人的影子,想必是求过祥签回去了。他原本想再瞧一瞧那位紫衣姑娘,眼下找不到人,只得下山去。
天色渐暗,梁城街道华灯初上,扶老携幼赶庙会的场面更是热闹。
李之仪在街上走了几步,忽又瞄见一个虎头虎脑的马夫小子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隐隐约约的,他总感觉自己似乎被人跟踪盯梢,正想追进人群里仔细查找,耳边却响起一阵粗犷的吆喝声:
“来哟,买冰糖葫芦哟,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哟——”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慢悠悠地走在李之仪身侧,不停吆喝。
李之仪左耳边又“笃笃”一响,抬起头来看,好嘛,右边是卖糖葫芦的,左边是个踩高跷的,后面又跟上来一个挑扁担卖豆腐脑的,前面则挡来一个推货板车卖大米的。
李之仪走一步,这些人就赶紧跟一步;李之仪脚下一顿,这些人就在原地踏步。
李之仪转眸看看那个卖冰糖葫芦的,那人赶忙咧嘴冲他傻笑,递上一支糖葫芦,小声问:“大人,您吃不?”
李之仪嘴角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我让你们几个换上便服来庙会里转一转,可没让你们准备这些行头来当街叫卖!哪个给你们出的点子?”
推着整车大米来卖的州衙衙役揉揉酸痛的膀子,苦着个脸答:“大人不是交代属下们不可暴露行踪嘛!官门中人打探个窑子里的姑娘,总不大妥当,属下们这就依着大人的意思,乔装改扮了!”
李之仪摇摇头,挑了个得力心腹:“你,随我来,其余的人,留下!”
“卖糖葫芦”的答应了一声,扛着那根插满糖葫芦的粗棍子大步跟在大人身后。
李之仪走到勾栏院门外,忽又停下脚步,反复叮嘱道:“记住,进了勾栏院,只许唤我公子!不许叫大人!”
“属下晓得!”
公门中人逛窑子,这事可声张不得!
衙役一点头,他掏出那一封烫金请帖,一脚迈入了一家铺子!
衙役抬头一看铺子门面悬的牌匾三个大字——绢扇堂,不由得心中纳闷:不是要去勾栏院么,怎么绕到旁边这家店铺里头去了?莫非,大人领着他走的是“后门”?!
绢扇堂,自然是卖扇子的店铺,铺子里自然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扇子。
李之仪走进去,佯装豪门败家子吊儿郎当的模样,猛拍柜台,喊道:“本公子要买一把美人扇!”
柜台里的帐房看了看客人拍在桌子上的一封烫金请帖,指了指后门道:“开后门,穿过青石巷,小巷尽头有一扇门,公子敲得开那扇门,便能买到一把美人扇!”
开了后门,当真是一条青石巷,沿着青石巷走到尽头,李之仪看到了一扇门,一扇不正经的门!
一盏琉璃彩灯悬于门上,门楣一块扇形匾额中以金色篆体刻镂“逍遥府”三个金灿灿的字,宅门左右两侧挂了一幅联子。上联——神女有意;下联——襄王有梦;横批——醉卧春宵。
宅门上一幅工笔人物画,画中有襄王与神女赴巫山云雨的场景,裸身媾和的画面,将男女欢爱之情宣泄得淋漓酣畅,人物表情逼真,让看画之人有身临其境、耳红心跳的感觉。
一幅春宫图,画于花街柳巷、狎妓场所,倒也不稀奇,衙役却看傻了眼——勾栏院的后门,竟深藏于青石小巷中。
李之仪看了看门上那幅春宫图,忽然背过身去,命衙役上前敲门。
穿了一身便服的衙役,上前一看,耳根子阵阵发烫,肚子里暗骂缺德,好端端一个叩门的门环偏就镶在门板上那幅春宫图中最叫人摸不得的地方,他是抬脚踹也不是、抬手敲也不是,心火一起,索性抡起肩头的粗棍,一棍子砸上去,轰的一声,这扇门直挺挺地往地上一倒,得!主人家的门面给砸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