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盯着小倩的脸,气得浑身发抖,悻悻道:“死丫头,别以为毁了自个的容貌老娘就会放过你!打今儿个起,你就去打杂、干下人的粗活。天生的奴胚!”
小倩被几个护院壮丁押出尘香阁,围观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楼里的姑娘惊呼着,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壮丁押着小倩穿过人群,渐走渐远。
“这丫头疯了?居然划花了自个的脸!”
“她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好可怕,满脸都是血呢!”
人群里嗡嗡的议论声被鸨母尖尖的嗓音盖过:“一个个都嫌没事做了?凑什么热闹?还不赶紧回楼里招呼客人去!”
夜至三更,小楼里更见热闹,浪笑声从窗口荡出,混着胭脂、烟酒的味道,飘在勾栏院的每个角落。
空中有雪花飘下,散了人群,尘香阁冷冷清清的院落里,独留一缕幽魂的轻叹,飘渺于风中……
小倩被关到了柴房,身上的新衣服被剥了去,换了件单薄的破衫。独处在柴房,看看这阴暗狭小、布满蜘蛛网的容身之处,她反倒长长松了口气。
嘎吱!柴房的门轻轻被推开,有人悄悄走了进来。
坐在柴堆旁发呆的小倩,缓缓伸手摸到面颊,脸上灼热的刺痛感烧到心口,眼底忍不住地闪了泪光。
一条干净的布帕递到了小倩眼前,抬起头时,她看到一张写满了关切、怜惜的脸,这张脸上布满道道伤疤,却有着一双明亮、秀美的眸窗。
“你叫小倩是吧?”
那个知书达礼的丫鬟,手持布帕,小心翼翼地帮小倩擦拭脸上的血渍,于是,一道被剪刀划伤的伤痕便清晰显露在了小倩白皙的面颊上。丫鬟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语声微颤:“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妹妹,你做到了!”
小倩强忍住泪水,哽咽着:“我记住了那句话,我记住了!记住了……”
丫鬟鼻子一酸,大声道:“哭吧!你想哭就哭吧!我知道这痛、这苦!哪怕装得再坚强,这伤也深到了心坎。女儿家最珍惜的便是自己的容颜哪!”
泪水即将决堤时,小倩却拼命隐忍着,颤巍巍地绽开笑来,只道了句:“你陪我聊聊天就好!”
丫鬟定定地瞅着她,许久,点了头,“好!”她握住小倩发冷的手,将人搂入怀中轻拍几下,蜷缩于柴房墙角,偎依在一起。
烛光摇曳,简陋的柴房里,却有一种温暖的氛围。地上成双的投影,乍一看,宛如两只互相舔拭着伤口、互相给予温暖的小兽,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中寻觅着片刻的安宁。
天渐渐亮了。
壮丁来巡查时,丫鬟已经悄然离开,柴房里又只剩了小倩一人。鸨母也没有让她闲着,白天要干的活儿很多,除了洗衣、打扫之外,厨房里起灶、烧火的活也派给了她做,甚至连劈柴的力气活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打小就习惯了下人的身份,听人差遣、看人脸色,也不是头一遭了,但这里的脏活、粗活像是永远也做不到尽头,盛在碗里的饭菜却永远都是剩的、冷的、发馊的,最难熬的是晚上得睡在柴堆上,冻得人直哆嗦。
幸好,平日里还有那丫鬟偷着给她些吃的,一到晚上,那丫鬟也会带些取暖的东西来看她,小姐妹有很多话可以聊,小倩便也多了一位知己。
“我叫惠贞!”丫鬟报上名儿时,笑得一脸灿烂,“惠贞”这名字是父亲为她取的,她一直没有令父亲失望过。
相处短短三日,小倩却从贞姐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认的字也多了,而她也把覃府老管家教的女红手艺教与贞姐,教她刺绣鹣鹣图。
鹣鹣是传说中的比翼鸟,贞姐一针一线地绣着,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告诉小倩:“他”就要来接她过门了。
小倩有些羡慕,有时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双漾满关切柔波的乌亮星眸、以及一张温和的笑颜,于是,她总会在夜阑人静时,握着那锭银子,望着柴房小窗外一点明月,祈祷着:希望那位恩公会突然出现,希望他能再一次雪中送炭,救她脱离困境,远远地离开这里!
这日,小倩正在天井内洗着一大堆脏衣物、被褥,贞姐兴冲冲地跑来,跳着、喊着、笑着:“妹妹,他来了!他终于来接我了!”
“真的?!”小倩有些开心也有些难过:贞姐终于能脱离苦海了,而她也将失去一个知己好友!
搁下手中的活,走到前院,小倩见到一个憨厚淳朴的少年,黝黑的脸,粗壮结实的胳膊,被铁匠铺里的铁锤子磨出厚茧的双手提了五十贯铜钱,一枚枚钱币上闪着汗水的光芒,在阳光下变得耀眼。
少年热情如火的目光,一直凝视在惠贞那张布满疤痕、激动流泪的脸上,目光中充满着诚挚、深切的爱意。
鸨母仔细清点过那贯重达二百五十斤的铜钱(一贯铜钱五斤重,价值仅与一两白银略相当)后,把卖身契递给了少年,少年牵着惠贞的手,携手走出了勾栏院。
贞姐姐走了……
小倩独自在台阶上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天井,揽过脏衣物,打了桶水,卷着袖子在搓板上用力搓洗着。
圆月门那边,传来轻捷脚步声,得知丑丫鬟也被人花钱赎了身的楼中侍婢,去前院看了热闹,回到后院时,一个个在那里窃窃私语,边走边数落着什么。有几个穿过回廊,回自个房间盖被卧睡去了;有几个绕到天井这块儿,晒着太阳,瞎唠嗑。
“龙配龙、凤配凤,丑丫头也只能配个打铁匠!”秋菊走到小倩身边,刻薄的嘴巴里却反常地透出些酸味儿。
小倩见她手里持了面铜镜,就知道她也像春兰以前那样有些担忧自己的容颜是否衰老了——半月之前,春兰被逐出了勾栏院,离开时,她把手中那面铜镜折弯、跺了个粉碎,风尘女子最易老,她卖了灵魂肉身,终究只图了个身心俱创的惨淡下场。
心中暗叹,小倩低下头默不吭声,只顾着在搓板上用力搓洗衣物,没有去搭理秋菊。
秋菊心有不甘,冲上前去,把压抑、积累在心中的怨气、不满,悉数发泄到小倩身上,“丑丫头,我与你说话呢,你怎么不搭理人?别仗着你那贞姐找了个汉子跳出染缸就拽起来!难不成,你也在指望着有人来救你出去?啐!有谁会看上你这丑鬼?”
听到这“丑”字,右边的面颊隐约刺痛起来,连着心窝都像被刀剜了一下,小倩霍地站起,涨红了脸,吃吃道:“我、我有、有……”
“有?该不会是楼里哪个****?还是哪个下人?”秋菊嘴巴里不改刻薄毒辣的调调,不屑地哼道,“你可别指望这些与你一样的奴胚了,你跟他们呀,迟早是供人卖的贱命一条,自身难保!”
砰!井边的洗衣盆被小倩打翻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秋菊大声说:“你胡说!”
“我说的是句句属实!”秋菊把人惹火了,非但不知收敛,还要火上浇油,“不就是新婚克死了丈夫!没人要的妖精么,我看你就是个妖孽,到哪儿都招晦气,贱命一条!”
“我不是妖孽!”小倩气得眼睛都红了,原本是个埋头苦干的乖巧丫头,眼下是忍无可忍,冲着秋菊奔了过去,“快收回你说的话,快道歉!道歉!”
“我偏要说——覃员外第九房小妾,就是个妖孽!妖孽!妖孽……”
秋菊歪着嘴角冷笑,小倩冲到她面前,双手一抓……
“啊——”
被小倩抓到脸,秋菊惊叫一声,不忘出手反击。两个人就在天井中,扭麻花似的扭打在了一起。
“哎呀,不好!这丫头又发疯了!”
见识过小倩自毁容貌的疯狂举动,眼看苗头不对了,一旁晒太阳的侍婢赶忙上前劝架,拖住缠绕中的两个人往后退时,不小心又扫倒了晾衣服的竹架子,天井里乱轰轰的,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护院的壮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抽持木棍冲上前来,不分青红皂白,架起小倩的胳膊就往柴房那边拖,硬是把人拖进柴房里关了起来。
“我不是妖孽!不是妖孽!”
小倩在柴房的小窗边冲外面的人大声嚷嚷着,看似柔弱温顺的她,实则外柔内韧,内心可以承受很多的变故,且可以直面困境,努力克服!但,小倩最怕……最怕听到有人说她是“妖孽”……
“说句妖孽又怎么了,又不是真的会成妖成孽!真个死心眼!”
秋菊跺了跺脚,冲柴房那头“啊呸”一声,捂着耳朵跑开了。
这夜,小倩独自被反锁在柴房里,对着窗外一片宽广无垠的星空,想要离开这里的愿望更加强烈,她又一次掏出了恩公相赠的那锭银子,对着窗外一点明月,心中有着比平素更强烈的愿望——
苍天怜见,请帮小倩达成一个心愿,让那位恩公来见我,来救我出去!
小倩无法逃离此处,每次想要逃,想要往前门、侧门、后门的方向靠近几步,总是被护院壮丁凶暴地阻拦住,上次,还见一个花脸戏子躲过巡逻的壮丁耳目,半夜攀树爬墙,逃出去没多远,又被抓回来吊在树上用鞭子狠抽,差点连命都丢了。
逃不出去,她只能等,等待一个机遇的降临!或者,奇迹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