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不屑再与她搭讪,急走几步,径自推开一间厢房的门。
春兰瞅着小倩,“好心”地问:“你知不知道‘沐浴’二字是何含义?”
小倩虽不精通人情世故,却还不是个笨人,一听对方问出这样的话,她难堪地赧颜喃喃:“知、知道。”
“那你懂不懂怎样沐浴?”春兰并非真个关心她,眼中满是看怪物般的好奇探究之色。
“懂、懂……”小倩又低了头,下巴颏儿几乎贴上胸口。
“懂就好!待会儿下人会端温水来,你自个把身子洗洗干净,明白了么?”
“嗳!”小倩迈入房门,费力地把木桶挪过来摆放好,下人送来温水后,她急忙锁好房门,除去身上的衣物,跨进木桶里,当温水驱逐了湿寒,疲惫的身心顿时舒畅许多,想着自己又逃过一劫、往后也不必像无根之萍般漂泊无依,心情便飞扬起来,拍打出水花儿,她泡在温水里、惬意地闭了闭眼,一阵儿的困乏犯懒。
笃、笃!
听到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小倩吓了一跳,惶惶问:“谁?”
“送衣裳的。”门外传来银铃般悦耳的声音。
小倩赶忙跨出浴桶,拿起那件脏布裙胡乱地往身上一套,匆匆上前开了门,接过门外一个丫鬟手上捧的衣物后正要道谢,却在看清对方的容貌时,骇然惊呼一声,杏眸圆睁,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脸说不出话来。
站在门外的这个丫鬟,脸上横七竖八网布着淡粉色的疤痕,这些伤疤像是被某种利器划割而成的,看了着实令人心惊!这样一张鬼魅似的残毁容颜上,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秀美的眼眸,与这双眼眸对望,一股惋惜之情便油然而生——倘若少了这些伤疤,她该是何其美丽的女子呵!
看到小倩盯着她的脸、骇然发愣的模样,丫鬟挑衅似的抬高下巴,冷冷一笑。
小倩惊骇过后,眼中浮了怜悯之色,喃喃道:“谢、谢这位姐姐,帮我送衣服来。”
丫鬟闻言反倒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小倩一眼,默然转身离开。
小倩愣愣地站在房门口,直到有人走到身边来拍拍她的肩,她这才回过神。
秋菊站在她身侧,毫不见怪地问:“被那鬼丫头吓到了吧?”
小倩不解地问:“她的脸……”
“那是她自找的!”秋菊面带轻蔑地讥笑,“她爹是个迂腐的书呆子,考科举考了几十年,花光了家里的钱不说,连个举人都没考到,活活饿死在街头后,自家女儿便被债主卖到青楼抵债……哼!既然都沦入风尘了,还讲什么三贞九烈?仗着自个出身书香门第、喝过几口墨汁就自命清高,硬是划花了自己的脸也不愿卖笑,真是个蠢东西!”
“是啊,蠢人才会去柴房干粗活!”春兰手中又持了面铜镜,她走到秋菊身边,一面照着镜子抚弄头上几根发丝,一面随声附和:“既然落到了大染缸里,洗都洗不白了,何不看开些,满口儒家礼仪廉耻,她图个啥哟!”
小倩努力把这二人的话咀嚼了一番,还是没能消化其中的意思,依旧不解地问:“她究竟为何划花自己的脸?”
“唉——”
春兰、秋菊忍不住拍额叹了口气,有些懊恼,“想不到我二人居然对牛弹了半天琴!”
小倩低头抚弄衣角,小声咕哝:“我、我不是牛,是你们没讲清楚嘛!”覃府里头,下人们各忙各的事,在管家鞭策下个个都安分守己,又有谁会跟个小丫鬟讲风月场里的韵事——青楼之事,小倩自然是懵懵懂懂的。
“得了、得了!你迟早会明白的!先进屋去,把这身脏衣换了吧!”春兰瞅着小倩那身脏衣服,就觉得浑身发痒难受,赶忙催促她进屋换换衣服。
小倩在房里头换上那套新衣裳,步出屏风照照镜子,柔白的缎子映衬着她清秀的脸庞,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她自个儿对着镜子竟也微微一笑。
秋菊瞧着她那清秀脱俗的模样儿,心头猛地蹿起一股无名火,酸溜溜地哼道:“哟,一件裙子也能把你乐成这样,乞丐穿了凤袍,骨子里照旧是个乞丐!”
闻言,小倩敛了笑容,颦眉低着头,默不吭声。
对方不做声,秋菊更是得寸进尺地嘲讽:“哟,说你一句就耷拉着脑袋瓜,看你这样儿倒像个当丫鬟的!”
咚、咚——
门框被人敲了两下,屋里头的三个人把目光转向敞开着的房门口,就见那个破相的丫鬟手中端着饭菜,恬静地站在门外。小菊见状,嘴里头又刻薄起来:“进来吧,门开着呢!都成丫鬟了还装什么知书达礼的样儿?”
丫鬟缓步入内,把饭菜摆放在桌面后,抬头直直盯着秋菊,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识礼数、胸无点墨者,形同猴类!”
“你、你骂谁是猴?”秋菊气得舌头打结。
丫鬟傲然扬起下巴,一字一字地答:“骂、你!”
“你……”秋菊气得说不出话,与这口齿伶俐的丫鬟斗嘴,吃亏的终究是她——侍婢与丫鬟等级相差无几,身份不过人家,她只得无奈地找个阶梯下:“哼!本姑娘才不屑与你这卑贱的丑鬼怄气!”话落,她气冲冲地扯着春兰衣袖,拉着人急急往外走。
莫名其妙地被人拖着走,春兰愣愣地问:“干吗这么急着走?”
秋菊没好气地哼哼:“你忘了咱们还得去香尘阁,给香尘姐道喜么?”
“对哦,香尘姐姐今夜就要出阁嫁人了。”春兰对着镜子摸摸自个的脸,长吁短叹:“她可真有福气,不但被大老爷赎了身,还能当个妾,唉!像我这么一个天香国色的美人,怎就沾不到这点福分?”
“呸!少恶心巴啦的,老是捧着个镜子照也不知自个的脸有多长,真臭美!”秋菊瞪了她一眼,临走时不忘冲小倩嘱咐一句:“你吃完饭就在屋里待着,等点到你的名再出来,没人叫你时别到处乱走,记住了没?”
“嗳!”
小倩坐到桌前持起了筷子,饿了半天,看到这香喷喷的饭菜,食指便蠢蠢欲动,但她吃得很斯文,因为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她,着实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那个心性颇傲的丫鬟在旁打量小倩许久,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汝知否?”
小倩愣愣地瞅着她,满脸茫然。
丫鬟又问:“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汝知否?”
小倩颦眉摇了摇头。
“莫非你是个目不识丁的呆子?”丫鬟有些恼了。
“我、我随覃府老管家学过识字。”只是学得浅鲜,是以她仍未明白丫鬟为何如此生气。
“你真个愿意给人卖笑了?”丫鬟盯着她问,目光直欲穿透到她的眸子深处。
小倩打个饱嗝,搁下筷子,不解地抬头瞅着丫鬟问:“你说的话儿我怎都听不懂?”
“你可真会装糊涂!”丫鬟气呼呼地鼓了腮帮,不再多言,伸手收拾碗筷。
小倩赶忙起身道:“让我自个儿来收拾吧!”
“不必了,那会弄脏你的衣裳,再说你也不是干这粗活的。”丫鬟头也不抬,利落地收拾妥当,端起盘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又转过身来瞅着小倩,道:“我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
小倩点了头,“你说,我一定记着。”
丫鬟面色湛然,一字一字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句话的含义,小倩知晓,却不明白丫鬟冲她说这句话的用意,目送对方离开后,她低头瞅着自个身上洁白的裙裳,喃喃自语:“穿这么好的衣裳,干活儿弄脏了多可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倩在房中燃了支蜡烛,独自静坐时,忽听院落围墙外的青石巷子里,更夫打更穿巷而过,梆折响动,已是戌时四刻。
勾栏院里盏盏彩灯高悬,长竿子挑起了红灯笼,小楼里笑语喧哗,酒味儿也荡了出来。后院那排精舍,九曲回廊上步履响动,几个侍婢端了酒菜由厨房绕向小楼,还有几个青衣小倌拿着竽、罄、响板等奏乐器皿,疾步往前院那几栋小楼里走。
脚步声穿过回廊,小倩忽然看到门外一抹身影闪过,“谁?”
“是谁在那里?”急急喊了一声,枯坐房中的她终于按耐不住,追出门去。
疾步奔过长廊,穿入圆月门,绕进一栋小楼所在的园子里。
四下里无人,小倩痴然站在院落里,月上梢头,晚风吹过,被她收藏在衣襟兜内的那锭银子、捂出了暖意,暖暖的漫上心头,她仰头望着夜空中一点明月,双手合十在胸前,虔诚祈祷:“月老,请将小倩心中一缕思念携走,引领它回到故乡;请保佑我平平安安长居此地;还有……”她取出藏在口袋里的那锭银子,将它合在掌心,“有缘的话,小倩希望再看到那位好心的公子,当面答谢!”雪中送炭的那位公子,虽是一面之缘,她仍铭记于心。忆及少年如春风的温和笑容,她心口暖如拂煦,唇边,旋开笑缕。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