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人为鬼。
鬼入轮回而投身六界。
六界之间,除去悬接天地的盘古之心、蚩尤所开的神魔之井,尚存六界之门。
上秦野史记载,始皇一匡天下,寻奇人破天书,窥得六界门径,铸造六把匕首——梁,欲往仙界求长生不老。
其中最著名的仙界,就是盘古之心所在的“蜀山”,以及天上仙界下方的“昆仑山”。
巍巍昆仑,险峰突兀,山脉蜿蜒横贯三省。
三省交界线西北方向,一座小镇,名唤“太平”。
时逢动荡之局,年关将至,小镇上猝尔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愣是把大雪纷飞的隆冬腊月、闹腾出了异常火辣的氛围。
太平小镇为“梁城”门户,关外来客、骆驼商旅多半在此经手查验或转运货物,而后进入梁城买卖交易。
小镇虽小,却是货物运输流通至梁城的“咽喉”所在,平日里四方豪客云集,商旅小贩、三流九教,龙蛇混杂。
镇子东街偌大一家茶馆,朱漆门面尤其醒目,每旬三六九,茶贩子带了极品茶叶来,东家就让伙计当众表演茶技,斗茶、品茶,雅俗共赏,生意着实火旺。
今儿个恰逢集日,一大早,茶馆里就聚了些关外来的骆驼商旅,三三两两围坐一桌,眼巴巴地候着茶贩子从打着津鼓的渡口那里带出些南方的龙井,或是大红袍之类的极品好茶,抢着头一口尝尝鲜。况且,通常茶贩子带来的不仅仅是好茶叶,还有中原一些趣闻逸事,如此,既饱了口福,又有了解闷儿的新鲜话题,自然让人爽心得很。
遥望渡口码头那边,人头攒动,艘艘南方漕运来的货船相继靠了岸,卖苦力的泥腿汉子“噌噌噌”上了踏板,抢着卸货。人群里却久久不见挽篮子拎杆秤、头上包一块布巾的茶贩子。
日上三竿,冬日暖阳照在小镇的街面上,饭庄茶馆子里头闹猛着,街上行人却是三三两两,太平小镇,一派的祥和、太平。
忽然,小镇北面传来喧阗的鸣锣开道、吆喝声浪,数十个骁勇兵卒骑着黄骠马,护着一辆华贵马车,由北门直驱而入。
暴雨般骤响的马蹄声,惊得路人纷纷辟易道侧,看那马车在两列铁骑的簇拥下,呼啦啦穿街而过,由北向东,穿过小镇东门,直入梁城!
这拨喧嚣的人马旋风似的穿街而过后,又有一骑旋风似的奔至街东这家茶馆门前,猛然停下。门前迎客的伙计瞠目结舌地瞪着马背上的人,半天没缓过神。
非但伙计发了呆,合着店里店外的茶客路人瞄到骑在马背上的一个精瘦汉子,心里头也纳闷:今日这茶贩子怎的骑了马由陆路而来?瞧他这一脸兴奋劲儿,头上包的布巾歪了一边也浑然不觉,下了马,背个大布袋,匆匆入了茶馆子,把鼓鼓囊囊的布袋往东家面前一搁,顾不上歇口气,蹿上一张空桌,居高临下,扯直了嗓门喊:“今儿咱可带了个天大的消息来,是天大的消息哪!”
茶客们一听,可来精神了,忙不迭齐声催促:“快快、快讲!是啥消息?”
茶贩子双手兴奋地比画着,口沫横飞:“咱今儿去了趟镇上的员外府,给覃员外送茶叶,结果这满袋的茶叶饼儿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平素最爱品龙井的覃员外一反常态不收咱的上好茶叶,咱心里觉着奇怪,冲门丁一打听,可了不得了……”
“出啥了不得的事了?你倒是快些讲啊!”
众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茶贩子喘口气,拔尖了嗓门接道:“员外府出大事了——覃员外昨日刚刚娶得一房小妾,洞房花烛夜,他居然暴毙在红纱帐内、鸳鸯喜床之上!事发突然,旁人多有揣测——员外之死似乎是娶了克夫之相的女子之故!那小妾貌美如花,却来历不明!出了这等触霉头的怪事,府内家眷也不报官,只将员外骸骨敛棺至祠堂,却于今日改了主意,这就遣了家丁去匆匆发丧;
“本镇乡绅世族,闻讯便告之县太爷连夜火速赶来,准备亲赴发丧后,就要去问责员外家中刚纳的那个小妾,追究覃员外的死因!眼下,员外府发丧人马已到达梁城西郊城隍庙!大伙儿快去瞧个热闹!”
场内突然一片诡异的寂静,一个个茶客大张着嘴巴,眼珠子微凸地瞪着茶贩子,半晌没回过神。
茶贩子弯下腰,对着底下一张张骇呆了的脸,一字一字说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本镇首富覃员外暴毙!员外府今日发丧!”
嘶——
一片抽气声过后,回过神来的茶客们脸上冒了红光,兴奋起来——这可是天大的一则消息哪!
老少爷们也顾不上品新茶了,一个个拔腿往外跑,一溜儿跑到街上,大呼小叫:
“不得了啦——”
不大的镇子经这几个长舌头、大嘴巴一嚷嚷,半天工夫,这则消息旋风似地刮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小镇里头沸腾了,爱凑个热闹的,这就纠结了一拨闲人散客,直奔梁城西郊!
瞧着小镇闲人个个都奔着梁城去了,有人可坐不住了。而这个再也坐不住了的人,却是窑子里卖唱的一个戏子!
彼时,这个花脸戏子正赖在青楼里头,挨桌儿给喜好渔色的大佬爷们唱小曲、讨赏钱,一听街上嚷嚷的声浪,小镇茶余饭后那火辣的舆论热潮将“覃员外洞房暴毙、员外府今日发丧”这则使人震惊的消息,一股风儿地吹进青楼来,惊得唱曲儿那个戏子魂不守舍似的、荒腔走板唱了一阵,竟把那哭丧的曲、嚎了一嗓子出来,眼里头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直叫旁人看傻了眼时,这戏子猝然水袖一甩,掩住被泪水糊花了的戏子妆容,凄凄恻恻嚎了声:“爹呀——”便掩面哭嚎着奔出青楼。
叫的这声“爹”,让冲上来横加阻拦的青楼鸭公惊掉了魂儿,竟没能把人给拦住,连青楼里的老板娘也“哎呀”惊叫着拍住额头,追悔莫及地低叹:“老身怎就没想到——这戏子今年十八,十八年前,覃员外不正好在老身这楼里玩乐了一晚,想不到呀,竟留下了个孽种……哎哟,活脱脱个聚宝盆就这样给飞了!”
覃员外家中元配无所出,几房小妾个个生的都是赔钱的货,至今膝下无子承欢!这戏子若真个是员外年少时在外与人私生的孽种,今儿这孽种若是趁发丧时,去认祖归了宗,将来,可不就是个员外府少主人了么!
老板娘慌忙派了青楼里的人去追,小镇街上的路人便又瞧了出热闹——
反串红妆的戏子,哭壕着奔出青楼,竟在半路截了顶送嫁的大红花轿,自个坐了进去,拔了箍发的金簪子,丢给四个扛轿子的,他自个是披散了长发,厉鬼催命似的,一迭声催促轿夫赶紧抬轿送他去梁城西郊城隍庙。
一顶花轿,晃晃悠悠抬了起来,轿子后面,一拨儿浓妆艳抹的歌舞伎子,从青楼里呼啦涌了出来,追着个花脸戏子,莺莺燕燕式的娇唤着,挥着手中香帕,沿路洒下浓郁的脂粉香味儿!
伎子秋娘、花魁戏子、这拨人鲜衣浓妆的,大红花轿打头阵、莺莺燕燕洒着胭脂香粉追在后头,荤的素的,一股脑儿地凑合起来,一出闹剧似的,引得路旁人人侧目,瞠目结舌地看这一拨也随着前一拨火急火燎地狂奔而去!
这奔丧场面,真个热闹了!
等这一拨人蜂拥到了梁城西郊城隍庙,抬眼一看,庙里落了棺材,未及下葬,几个和尚正在庙中念经作法事超度亡灵,员外府来的一批家丁横眉怒目守在外面,一人站在庙门口,当真是一妇当关、万夫莫开——大伙儿定睛细看,一人守着门不让进的,竟是员外元配覃柳氏!再听周遭围观之人的窃窃私语,才知员外死后,家中一切都由员外的这位元配夫人覃柳氏打点着,她不止驱逐了丈夫生前所纳的几房小妾,连妾室所出的几个配钱货都打发出门,员外府上上下下,如今只剩了一个主子,就是覃柳氏。
覃柳氏叉腰站着,神色戚戚,大有逆我者亡、擅自闯门探其夫棺材者死的拼命架势,周遭围观者不敢上前半步,县太爷来瞄了一眼,见棺材里暴毙之人似生前沾染“不净”之物、如被厉鬼索命,死状吓了活人,县太爷连屁都没放一个,脚底一抹油就打道回府、撒手不管此事。倒是搭乘了花轿来的戏子,硬是催着脚夫抬着花轿横冲上去!
一团火似的大红花轿横刺里斜冲出来,覃柳氏也是一愣,还没回过神来,花轿已撞到山门,脚夫七倒八歪,戏子扑抢出来,哭天抢地奔到棺材前,凄凄切切喊了一声:“爹!”扑通一声跪到在地,连连磕头。覃柳氏惊个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得知来的竟是丈夫生前孽种,本是冒了火捋起袖管冲上来就想甩人两耳刮子,一把揪了领口,戏子一抬头望向覃柳氏,眼泪汪汪、梨花带雨,好一张白嫩嫩的俊俏脸蛋,覃柳氏怒睁的两眼瞬间绵绵的软下去,也不赏人耳刮子了,两手戏子往脸上一摸,口中竟唤:“儿啊,你怎的才来!”居然帮死去的丈夫认了这野儿子!把人往怀里揽,道一句:“可苦了为娘一人支撑这大局,你早些来,也可帮为娘料理这家中一切!”一句话,等于是把个俊脸戏子往自个家里藏去。
眼看覃员外的丧事还未办完,覃柳氏就急着把事推给家丁、和尚,自个儿倒拽了个戏子乘上花轿,这就准备打道回府,周遭围观的人可就唾弃着指骂着,“嗡嗡”声不绝于耳。
紧追而来的老板娘,一见这情形,可真急了,抢上前来挡着花轿、拦人回家的路,劈头就问:“新寡妇何故抢我楼中戏子?”摆明了不给人白占便宜。
覃柳氏轿中回了一句:“带我儿回家有何不妥?老妖精楼中干儿多、还敢与我抢这个儿不成?”
遭人骂了句“老妖精”,老板娘脸上阵青阵白,冲口就道:“钱还没给呢!”
“我儿帮你赚了不少,还敢厚脸皮作伸手乞丐?”覃柳氏仗着家中财大气粗、纠结着一帮壮丁,偏是吝啬抠门,不给人拿去当软柿子捏,这就连讥带损地回呛了一句:“若觉亏大,我带走个儿,就送你个小妖精——老色鬼生前纳的那个妾,你敢收她,我就让县老爷放人,留那小妖精一条命!”
老板娘一琢磨,自个斗不赢这凶悍婆娘,与其吃个哑巴亏,倒不如收了覃员外门里出来的那个小妖精,小镇上流言四起,多少人好奇着想看看传言中被覃员外冒死纳进门去的那个美貌小妾,她还愁捞不回本钱不成?罢罢罢——
“新寡妇你敢催县老爷交人,姑奶奶就敢收!”
“老妖精收小妖精,有趣!”轿子里“呵呵”冷笑声一落,覃柳氏给老板娘指明了方向:“往山上紧赶一阵,那小妖精被县老爷送上山去了!”
送上山?难不成要逼人去当山上的尼姑?
一愣神的工夫,那顶花轿就打老板娘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去了个老丈夫、搂回个俏儿子的新寡妇是乘了轿屁颠儿屁颠儿的回去了,老板娘无奈,只得往对方指明的那条路上走,一路紧赶,上山去!
巍巍昆仑,暮色苍茫。
崎岖山路上,车辘辘、马萧萧,一队官差押着一辆辆囚车,缓缓前行。
车马之后,尾随着十数名押解去充军的苦役,一个个皆是衣衫褴褛,赤了双足,足踝上锁着长长的铁链,拖连成一列队形,如赴刑场的囚犯,耷拉着脑袋,神情异常悲凉。任凭纷飞如鹅毛的雪片沾在头发上、衣领间,他们也不曾抬手去拭,只是默默地跟随队伍前行,除了马蹄、车轮间那几声孤寂的枯涩响动,余下的仅是一片凄寒。
风,凄凉的风,缥缈着呜咽声,自山涧悬崖边打了个回旋,吹得悬崖之上那段羊肠幽径边几株稀疏草木枝叶瑟瑟,飒然风声,吹得队伍最前方几竿子白布灵幡“哗哗”作响,队伍前面推的板车上,静静搁置一具灵柩。
猩红似血的绣凤霞织锦缎,披裹了漆黑的棺椁,袅袅涎龙香,自棺盖上搁置的一尊香炉内升腾而起,烟雾缭绕,灰烬随青烟飞起,魂魄碎散了一般,惟独香炉前灵牌执著地铭刻下亡人之名,在烟雾这,朦胧显现几个模糊的字体——
覃府新亡人妾室小倩。
棺中人,正是覃员外暴毙前新纳的那房小妾,覃府今日出丧抬出的并非覃员外一具棺,还有覃柳氏交给县太爷的另一具棺,交棺时覃柳氏只冷哼了一句:“新婚亡夫,妾室小倩乃克夫之命,自觉愧对先夫覃家,昨夜自缢梁下,老身将这小妖精敛棺抬出家门,任凭县太爷处置!”
追查覃员外四因未果,县太爷只得将就着领回那口棺材,连同牢中羁押的一干囚犯、苦役,齐齐运押山上,待找一地儿埋了孤魂,再将其他人翻山过境送往边疆充军。
寒风起、雪花飘,凄凄切切的哭声,飘散于远山的冥蒙暮色中……
夜里入山的这拨差役,天明时分久不见归返,县太爷差人去打探,半日后,探子急冲冲回报:天黑、山路险峻,又逢飘雪刮风,许是路上打滑,昨夜去的那拨人遇了不册,竟都连连滚落进了深渊,山谷底下隐约可见翻覆的车马残骸。
县太爷大惊失色,亲自带了人去,在山谷之中目睹惨状,昨夜那拨人马大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派了人手也只捡回些碎尸残骸,就地掩埋。
山中寒风透骨、呼啸风声如厉鬼哀号,又闻手下回禀:搜了山谷,遍寻不到那口棺材,连同覃员外新纳小妾——那位新亡人也不见踪影!县太爷连打寒战,迭声惊呼:“定是覃府那个小妖精死不瞑目,恐将霉运散播在你我之中!”手下差役听得毛骨悚然,不敢逗留,也无心再去仔细搜索,草草了结此事,一拨人急忙打道回府。
当日影西斜、暮蔼沉沉,山中晚归的樵夫鬼使神差一般,竟挑柴绕到山峰下的谷底,脱鞋洗脚时,在山涧溪水的对岸,赫然发现了几个推板车的苦役、跌落山崖被野兽嘶咬所剩的残骸,樵夫大惊,急忙涉足淌向对岸时,又看到潺潺溪流之中,漂浮一物,走近些看,水中半载半沉的,竟是个女子身影——头发很长,发色雪白银亮,身上衣物样式似新婚之夜新娘所穿的喜袍,大红色泽,裙摆开叉,裸露着白皙的腿肚子……
白发红颜,暴露纤足——这等惊世骇俗的模样打扮,莫非……是山中妖怪?!
入夜的山中,飕飕寒风袭来,风中尸臭阵阵,涉足溪涧的樵夫,看那一妖一尸,苦役的尸身残害招了猛兽已支离破碎,那女妖却毫发无损,竟还留有知觉,觉出樵夫脚步声挪近,红发女妖略一低叹,动了一下,樵夫凑上前去刚对上女妖睁开的两眼,毛骨悚然地大叫一声,连辛苦砍得的木柴也顾不得挑回,樵夫直吓个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人是逃得没了影,山谷四面八方的,却还惊荡着骇然尖叫之声:
“有、有妖怪——”
“妖怪——吃人了——”
耳朵震得生痛,从地上坐起的“女妖”扶额、茫然看了看四周,缓缓站了起来,挽了一下长长拖曳到地上的长发,手指顺过柔滑发丝,本是银亮的白发,如瞬间染上颜色一般,恢复了黑色的光泽。
挽着长发,她赤足涉水过岸,在对岸捡回一双绣花鞋,套回脚上,仰脸看了看天色,当天边残余的一抹夕照映入眼底时,眼中红色瞳人紧缩了一下,妖异的红色褪去,眼珠的颜色渐渐恢复正常的黑,澄澈如一潭秋水,镶嵌在清秀如水葱似的脸盘儿上,算不得绝色,却秀气得紧,倒似个稚气未脱、怯生生如白兔儿的小丫头!
站在岸上,照了照水中倒影,她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了笑,脑海里又回荡着一个人的声音:
巧笑倩兮,可人儿的孩子,往后,就叫你小倩,如何?
“我是小倩,不是你的小妾!”
隐去唇边的笑,她像个小丫头天真地偏了一下脸,怯生生的点着足尖,踢了些水花,碎了水中倒影,涟漪漾开时,她转了个身,独自往山谷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