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微露鱼肚白。
扶九天回到客栈,推开一间房门,悄然走至床边,见瑶姬仍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她的担忧是不必要的,月曜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冷血杀手,即使知道她最牵挂的人是瑶姬,月笛令也不会伤害到他。
帮床上的人掖好被褥,她又悄然离开客栈,直奔鬼镇郊外河堤边那一间茶铺。
清早,茶铺里冷冷清清,她一进去,没见着店小二,只有掌柜的在柜台里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见她来了,他撩一撩眼皮子,自顾自地说:“总算来了一个,这铺子空了足足六天,再这样亏本下去,迟早得关门喽!”
话里有话。
扶九天微微一笑,回敬掌柜一句:“这不有买卖上门了么!是大买卖,能让你捞个够本!”
拨算盘的手一顿,掌柜来了精神,“说吧,要什么茶?”
“明珠茶!”把写好的一张小纸条塞给掌柜,她说:“沏好了茶,送到高升客栈来。”话落,她转身就走。
客人走远,掌柜忙拿出一块写有“歇业一日”字样的木牌挂至门上,手里攥着那张小纸条,匆匆忙忙地离开茶铺。
巳时初刻,扶九天回到客栈,手里拎着一袋喷香的糕点,悄然推开房门,却见房里头的人已醒了,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阿姬?”她上前轻唤。
床上的人看到她时,脸上焕发光彩,眉眼笑弯弯地冲她扑了过来,使坏地将她扑倒在床上,咧嘴露出细细的贝齿在她颈间轻咬一通。
她乱了气息,刚起床的他身上仅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背子,白皙细腻的肌肤紧粘在她身上,指尖触摸到他暖暖的体温。
乌亮的发与她的发丝缠绕着拂过脸颊,痒痒麻麻的,他的唇微微擦过她的脸,一点一点移到她的唇上,四片唇瓣粘合,哺渡蜜津。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仿佛躺在瀑布边,飞溅而来的点点水花带来清凉舒心的快感,水花很美,透明中含了甘甜,沾到肌肤时就渗入了她的体内。与令她心动的人在一起,他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无限完美,他的容貌、身子、手指、吻……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致命的迷惑!
“九天,咱们离开京城好么?找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之所,过自给自足、逍遥自在的日子,可好?”
瑶姬伏在她耳边,徐徐呵气。
她意乱情迷地点了头。
“你答应了!”他霍地坐了起来,眸光亮闪闪的望着她,急切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她缓缓坐起,头脑清醒些,立刻就想到了月曜,沉吟片刻,答:“过几天,再过几天吧!”
“几天?”他追问。
“……四天吧。”她在敷衍。
再过四天,十日期限已满,抓不住月曜,丞相便要她以死谢罪!这是代价,她以性命换来丞相赐予的一次机会——平步青云的机会!
她从未想过死,也从未想过失败。她只能成功,必须成功!一旦成功,飞黄腾达的日子就会旋踵而至!
他梦想的桃花源,于她只不过是泡沫般的空想罢了,只有他还沉醉在梦幻中:“说好了哦,再过四天,咱们一起离开京城!”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她沉默。
无言的沉默在他眼中却成了默许,设计未来的热情油然而生:“寻到了清幽之地,咱们该建一幢怎样的宅子?竹舍不错,翠绿的竹子,清新雅致;木质的小屋也不错,木屋厚重,温暖舒适。或者……”
扶九天略显急促地打断他的构思,指指那一袋糕点,“先吃早点,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好,我去梳洗一下。”
瑶姬端起店小二早先送来的一桶热水,转入屏风。
扶九天心事重重地坐在床上,思来想去,忽又释怀了——阿姬只是单纯地想着他的桃花源,她想的却比他多得多,隐居的日子太单调乏味了些,倒不如她飞黄腾达时,两人可以尽情享受财富权势带来的快乐,什么竹舍?木屋?她可以给他一座豪宅,一同分享衣食无忧的每一天!
拿定了主意,她整整微乱的衣衫,悄然出了房,至客栈帐房外,想退掉一间房,与阿姬共住一间,也好拿回一半的订金——如今她尚未复职,能节省的也尽量节省些为好。
在帐房外,她意外地看到一个人,是郊外河堤边那家茶铺的店小二,其真实身份正是丞相府的总管,五品官员见了他也得陪着笑脸恭敬地称呼一声“爷”。
权势高人一等,府里养的犬也比寻常人家的牛大得多!
总管几次三番亲自寻上门来,足见相爷对月笛令一事极为重视,这也难怪,当今主子龙口已开:谁要是抓住那个乱杀朝廷命官、曾扰乱过京城治安的杀手,封护国公、圈地千顷、赏金一百万两,外加两百匹绢!
丞相自然想捞到这桶油水,也亏得他性急地上下一蹿,三流九教之士一概被请了出来,其中也包括她这位名落千丈的天网。这不,她这儿一有线索,相爷府的总管也不辞辛苦,亲自出马!
一见她自个出来了,总管忙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尾随总管出了客栈,拐入街口斜对面一条狭小阴暗的胡同内,见四周无任何异状、无闲杂人等,总管这才开了口:“早上你来联络点递的纸条,丞相府已派人去查了。朝野之间拥有夜明珠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三人!一位是当今主子的爱妃,一人为当今主子的堂弟瑞平王,还有一人正是丞相!以这三人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是那杀手?你是不是看错了?那杀手身上也会有此类稀世珍宝?”
“绝不会错!”扶九天恍然大悟,“难怪我一直查不出月曜的来历,原来我们都犯了一个错,以为杀手都是草莽之士,因而从不曾往朝廷内部调查。但据我观察,月曜穿的衣衫用料讲究,天蚕丝织的锦带,袖口有金麟翔云图,笛子为上等的玉龙笛,此人身份非富即贵!”
“可是,拥有夜明珠的三人里头,柳妃身处深宫;瑞平王自小体弱多病,极少在外走动;至于丞相大人,就更不用说了,大人正急着四处派遣密探查找月曜行踪!”
前些日子,死在自个私宅中的前任工部司农寺的郎大人正是相爷的得意门生,平日里往丞相府跑得最勤快,孝敬相爷的奇珍异宝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他这一死,相爷直呼可惜,也不知他可惜的是朝廷少了一位跑腿办差的官员,还是可惜丞相府少了一个挺会孝敬的好门生?总之,郎大人一死,相爷也多了一项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缉拿月曜。
扶九天心里亮堂得很,抛开丞相与那位锁在深宫的柳妃,她只问:“瑞平王是怎样一个人,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瑞平王?”总管犹疑着,“不太可能吧?王爷年纪尚轻,体弱多病,不喜欢与人交往,一直把自己锁在府内……不会、不会!绝不会是他!”
听他这么说,扶九天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试着换一个角度问:“那他手中的夜明珠有没有转赠他人或者遗失?”
“不可能!”总管一口否决,“夜明珠是王爷母亲的遗物,王爷最敬爱的人就是他的生母!说起王爷的母亲莫氏,啧啧!当年她可是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多少达官贵族垂涎她的美色,可惜……”自顾自地把话题转到美人身上,回想当年的事,他突然脸色一变,神秘兮兮地说:“你知不知道当年瑞王府发生的一桩怪事?”
“怪事?”她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也就是三年前的事。”他细细回想,“三年前,瑞平王的父亲身染顽疾,于是花重金请来一位道长,为他炼制不死神丹!仙丹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瑞平王的母亲不知何故突然发狂,饮剑自刎!有人猜测是其夫心性花心,亏待了正室,她想不开才走上绝路!这美人儿一死,府里就出了怪事,仆人晚上总会听到病榻中的王爷惊呼惨号,纷纷赶过去看时,见王爷竟躲在床底下,吓得面无人色,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说是见到亡妻鬼魂,仆人就去请道长施法念咒超度亡灵。可是……
“到了第二天晚上,那道长不知何故竟猝死于炼丹房中,死时双目圆睁,像是被活活吓死的。第三天晚上就轮到王爷了,那晚一声尖厉的惨叫,仆人去看时,王爷已猝死于自己房内,同样是吓死的。仆人们都说府里头闹鬼!王爷死后,其子,年仅十四岁的赵冕继承爵位,成为如今的瑞平王!
“也许是遭受双亲猝死的沉重打击,瑞平王总把自己锁在母亲的丽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像别的王爷四处逍遥花心,除了上元节,他与皇族中人偶尔聚一聚,平日里很难见到他,府里也从不招师爷谋士,拿帖子去拜谒的官爷都吃了闭门羹!心存恶意的人就在背地里说他是藐视官府中人,冷漠清高;有的则说他被鬼附了身,连仆人都不敢与他靠得太近。”
静静听完这番话,扶九天心中一动:父亲心性花心,母亲不堪冷落饮剑自刎,中间还搀和着一个道长……听起来怪耳熟的,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思绪纷扰,她以手指轻扣脑门,喃喃自语:“三年前……三年前……”忽然一惊,三年前,正是朝野惊现月笛令之时!
“这个瑞平王,身上诸多疑点,需仔细查探一番!”
丞相府养着一帮密探,这种事交给他们办最合适!
“查瑞平王?”总管颇觉为难地摇摇头,毕竟是个王爷,丞相府若查不出什么,又得罪了王爷,这后果相爷也担待不起!“我看算了吧!今日我来找你只为另一桩更为紧要的事。”
“什么事?”她不解,还有什么比查清月曜的身份更要紧的事?
“相爷已有计谋,准备直接引蛇出洞!”总管一语惊人。
“引蛇出洞?”她更难置信,“你们有法子让月曜主动现身?”引蛇出洞与愿者上钩有何区别?这些法子她又不是没试过,想让月曜主动出现——难难难!
“这有何难?”似乎看穿了天网心中所想,总管“嘿嘿”坏笑,“月曜不是专为惨遭毒手的无辜之人抱不平么?咱们就找一个女娃来设局!”
他说的“设局”可不像那****借瑶姬来引月曜上钩这般简单,这回要制造一个真实的血案现场!
“不行!”她断然否决,“怎么可以让一个无辜少女枉送性命?这样做会引起民愤的!”这等恶毒的点子,亏他们想得出来!
“我们也不想牵涉无辜。”
“哦?”
“我们找来的女子是犯了罪的死囚!”总管解释道,“这几日月曜连连犯案,扰得镇上一些阔绰老爷寝食难安,除了一个宦官,昨夜本镇富户——在京城担任枢密使一职的王大人,他的长子昨夜也遭月曜毒手!王大人正在奔赴本镇的路途中,他说了,他会不惜任何代价,配合相爷缉拿月曜!”
不惜任何代价?她觉着好笑,“除了拿无辜的人去冒险,枢密使大人也要以身涉险么?”
“不错!”总管郑重地点头,“王大人已放出风声,要与月曜一较高下!”
喝!口气挺大的,殊不知,到了紧要关头,官老爷会拿手底下一班子仆役、护卫当挡箭牌!
“当然,王大人还需要咱们鼎力相助!”总管说,“月曜一旦出现,咱们必须将他一举擒获,再交由大人们处置!”
果然有挡箭牌!她脸上不禁显露一丝嘲讽的冷笑,却听总管哼道:“怎么,你不答应?该不是对那杀手心软了吧?哼!不愧是天网,老的一时心软自毁前程,现在轮到小的上阵还是一个德行!”
“胡说!”
他的话刺到她的软肋,她一挑眉梢,愤然道:“爹爹的失败,并不表示我也会步他后尘!”
爹爹当年是一时心软,放过一名杀手,只因那杀手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那个女人苦苦的哀求,她一掉泪,爹爹竟稀里糊涂地放了她,谁知,她竟趁他不备,从背后捅他一刀,这一刀使得即将升职为名捕门总捕的他不但被革职,还落下一身伤病,从此一蹶不振。
血的教训,她始终牢记!因此,对于冠上“杀手”名号的人,她绝不心软!
“回去转告王大人,天网愿竭尽所能,协助大人缉拿月曜!”异常坚定的口吻,抛下这一句,她径自离开。
表明决心,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月曜出现!
等待是一种煎熬。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第三天——
扶九天再也坐不住了,在客栈里枯等,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倒不如出去放松一下。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瑶姬听她提议上街逛集市,自然欢喜得紧!
到了集市,漫步闲游,她却显得心不在焉,瑶姬则兴致勃勃地东瞅瞅西看看,也只是看,自从她退了一间房后,他似乎觉察到她囊中羞涩的窘境,就不再要她随意买东西,她也省心不少。
走着走着,她身边突然不见了他的影儿,惶然回头张望,却见他正一脸开心地奔了过来,藏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他手中赫然是一束含苞待放的月美人。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说:“九天,瞧!那个女孩送我的花,是月美人哦,到了晚上它就会开得很好看!”
有女孩子送花给他?她有些吃味地瞅瞅那卖花的小姑娘,小姑娘羞涩地一笑,转身往人群里钻,小小的背影单薄孱弱,想必是穷人家的苦娃子。
“九天,回魂、回魂!”
花蕾凑在她眼前晃动,她握住他的手,把这束月美人凑到鼻端一嗅,嗯!清香怡人。只可惜这花只在月光中绽放,仅仅一晚就会凋零。
“为什么喜欢这花?”她问。
瑶姬笑着答:“我想抓住它一瞬的美丽!”
昙花一现,这美丽显得何其珍贵,捕捉到一瞬的美,也是幸福呵!
扶九天皱一皱眉,不喜欢“一瞬”这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