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重又垂拢眼帘,目光凝在足侧那一对遗落的脚镣上,若有所思。
“公子!这位公子!”
耳边响起苍老的声音,瑶姬扭头一看,一位短衣葛布的白发老翁笑容可掬地站在他身后,打量着他。
“公子近日会有大难临头!”
老翁一语惊人。
瑶姬一言不发地瞅着这老翁,只当这类算命术士是在故弄玄虚。
老翁眯着眼,呵呵一笑:“公子这几日命犯桃花,是一场桃花劫!命定的有缘人与公子命格相克,因此,那位有缘人近日也将有一场生死劫!”
命定的有缘人?瑶姬暗自心惊,犹疑地问:“在下请教,此劫可有解法?”
“有!”老翁从袖子里掏出一条五色盘丝递给他,叮咛:“此物必须系在手腕上,危难之时方可救一人性命!”
瑶姬手捻这五色盘丝,只觉滑稽可笑——五色盘丝民间相传是系在手腕上用以辟邪的,此物随处可见,小贩的摊架上就摆着数十条一模一样的盘丝,这老翁铁定是在唬弄人!
一皱眉,他正想把五色盘丝还给老翁,抬眼时,面前哪还有老翁的身影,左右前后张望一番,压根就不见方才那个老翁,他像是凭空消失了。
瑶姬愕然呆立半晌,心中蒙了层疑云,终究还是把五色盘丝收入衣兜。
这时,东街传来悦耳的铃声,他抬眼就看到了扶九天。她骑来一匹黑斑纹的青毛马,马脖子上系着一串铜铃,马络头是用青丝绳做的,虽称不上华丽,却也剽悍壮实。这种马一日可行三五百里,应是驿站里担负传递公文、物资任务的递铺备的军用马,这会儿居然沦落到她的胯下,充当游山玩水时的代步工具。
青丝勒马,马背上的人儿向他伸出手,“阿姬,坐上来!”
他搭着她的手跨至马背。
“嗨!”她抬脚一磕马腹,马儿吃痛,往前急驰,路人纷纷避让。
青毛马载着二人一路驰骋,直奔西南郊外。
城外五里短亭,依山傍水。
溢春江干松柳婆娑,水波溶溶曳曳,盈溢点点金碎波光。北岸一片平野,无边辽阔,秋风宜人,吹起些黄的草叶,粉蝶对对翩飞。不远处,青山如黛,眉峰如聚。
这山,这水,勾勒出一幅美妙而极富诗意的水墨画。
爽朗的秋风捎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远远的,欢腾而来一匹骏马,铁蹄下草叶无风自起,折断的叶茎飞扬在空中。
青丝勒马,马儿喷着响鼻,铁蹄稳稳而立。马上之人纵身一跃,衣摆飞旋着落足平野,再伸手接住另一个自马背跃下的人儿。人儿眸光流转,双颊晕染霞彩,妃色的唇瓣微启,跳脱出一串串轻快愉悦的笑声,他脱了鞋子,赤足飞奔于平野上,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这朗朗晴空。
“阿姬!”
身后一声呼唤,人儿回眸一笑。
“咱们来放风筝。”
扶九天举高手中一只纸鸢。
瑶姬欢快地答应一声,赤足飞奔而来。
笑意盈眶,她把纸鸢交给他。
瑶姬指着纸鸢上画的比翼鸟,别有意味地冲她笑:“你看,这两只对翅的鸟儿像不像咱俩?”
扶九天看着这纸鸢,目光迷惘——比翼双飞哪,他和她么?
瑶姬把纸鸢放在地上,咬破指尖,在纸鸢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快!快把你的名字也写上去。”他催促她。
只当他是孩子气的与她闹着玩儿,便也依言咬破指尖,在他的名字旁边落下她的名。他又在两个人的名字下方写“比翼”,她则接上“双飞”二字,再一同放飞这只纸鸢。
一点点地放长手中的线,看纸鸢越飞越高,松开手中最后一点丝线,他与她的心随风筝一同飞翔至宽广无垠的天空,自由地飞,慢慢地飘远。
风筝飘得无影无踪,两个人都傻傻地以为这对比翼鸟已载着一份美好的心愿飞入九宵宝殿,好叫琼楼里的神仙看到。
放飞了风筝,二人又躺在平野上,闭着眼,听那山、那水、那风,似乎在笑,飒飒的笑、哗哗的笑、丁冬的笑,全是欢快的笑!
“九天!”他突然这样唤她。
她睁开眼,看到他迷人的笑。
“我想用一辈子来看你,看高兴时的你、烦恼时的你、生气时的你、喝酒时的你……还想看飞舞时的你!”
“飞舞?”她看着他,温柔的眸子里包裹着他的笑颜。
“是啊!以前娘亲开心时就会为爹爹而舞!”他猝然站起,“你等我一下。”
他飞快地往河边跑,散开的长发飞扬,她追随而去的目光,痴然。
片刻之后,在河边寻寻觅觅的少年欢呼一声,弯腰在地上采了些什么,飞奔而回。
坐至她身边,他摊开右手,手中赫然是一束芳香醉人的杜若,折此香草通常是赠送恋人的。
她脸上微红,伸手欲接这束杜若,他却缩了手。
“你听好喽!”
他神秘地一笑,指尖捻着杜若,以双唇稍稍含住叶片边缘,一吹,缕缕透亮的音符吹奏而起,音色空灵清虚,如澄澈的甘泉润入心田。
扶九天惊讶地看着用一束杜若吹奏出动人音符的少年,渐渐的,心被这奇妙的音律牵动起来,在少年多情的目光凝视下,她徐徐站起,解开长衫的扣子,让衣摆飞扬于风中,错步、拧身、回旋、弹指,纤腰柔韧地摆动出美妙的幅度。
她将武与舞融合,足尖、指尖随着曲子的高低轻重变幻,挑、撩、弹,旋、踢、勾、点,流畅的舞姿恣意展现她独特的性格魅力,举手投足既有男子的坚韧刚毅,又不经意地流露着内心的温柔淡雅,使得一舞刚柔并济,扣人心弦!
瑶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曲风突兀变化,嘹亮音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音调节节攀升,嘹亮至激昂至狂放!如暴风骤雨猛然而至,似湖面猝起轩然大波,像万丈瀑布奔腾而下,万千水花迸溅,怒放的音符撞击在心弦,带来灵魂的震撼!
扶九天的体内翻腾着一股迫切的渴望——把所有的心绪、情愫从身体内释放!情感随着肢体的飞旋狂摆淋漓酣畅地爆发出来!狂放的曲子中,她飞舞至如狂花落叶般洒脱的境界!喜怒忧思爱憎欲——佛家弃若尘泥的七情六欲经她洗练、豪放,空灵变幻于舞姿中。此刻,天上人间,惟此处至情、至性!
狂舞、狂舞!本不会舞的她随心而动,为经心收留的“亲人”、为排遣寂寞的伙伴、为那个玲珑少年舞得如此奔放、如此洒脱!这一刻,什么名利权势,统统抛到脑后。心灵的枷锁一解,浑身轻盈的快乐,几乎飞上九霄云天!
猝然,飞流直下的瀑布枯竭于半空——怒放的音符突兀中断!旋舞腾跃至空中的她突然没了支撑,身形一顿,直直坠落。
因这一坠,草丛间疾射而出的一支冷箭便落了空,箭矢擦着她的发梢一闪而过!双足落地,神智如同从梦幻之中猛然苏醒,她浑身冒了层冷汗,若非瑶姬突然停止吹奏,她就躲不过这支冷箭,明知眼下危机丛生,她竟一时忘我,险些丧命!
定一定神,她状似漫不经心地看看四周景致,草叶翻动,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传出窸窣微响,有埋伏!对方像是在等待突袭的最佳时机,当她浑身戒备时,对方亦不敢轻举妄动!
敌不动,则她先动!悄然捡起一粒石子扣在指间,猛一弹指,石子“咻”一下疾射而去,没入不远处那堆草丛中。草丛内一声闷哼过后就没了动静。
她微微松了口气,走至瑶姬身边,紧挨着他坐下,状似轻松地问:“怎么不吹了?”
瑶姬半眯着眼,双手不自觉地将那一束杜若揉碎。“我吹曲子时,灵台须澄静,容不得一丝杂念,若有外来干扰,心绪就会有所波动,曲子自然就吹不下去了。奇怪的是……”他环顾四周,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那堆草丛,忽又抬眼望着她笑:“这里根本没有外来干扰,我也不明白自个为什么突然吹不下去了。”
扶九天暗自松了口气,原来阿姬的感应力超乎寻常,无意中救了她一命!看他额头上不知为何竟冒了一层虚汗,她伸手揽过他的肩,让他平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她的双膝,指腹柔柔抚摩着他光洁的额头。“累不?你先躺着歇一歇。”
瑶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翕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来,从衣兜内掏出一条五色盘丝,系至她右腕上,还仔仔细细地在丝梢扣上双心结,这是一个死结,要想取下盘丝,只能以剪子剪断这双心结。
“五色盘丝是辟邪挡灾的幸运符,你一定得戴着它,千万不要解下来,好么?”他无比认真地说。
看看手腕上盘丝扣住的双心结,一股暖流徐徐淌过心田,她颔首答:“好!”
“你保证,绝不解下它。”瑶姬似乎在忧心什么,曲子中断至此时,他的脸上仍留有惊悸后怕的异样神色。
扶九天郑重地答:“我保证,绝不解开这双心结!”与五色盘丝的辟邪功用相比,她在意的只是这丝扣的双心结。
他暗暗松了口气,闭上眼,感受她温暖的手指轻抚他额际时带入心坎的丝丝柔情,耳畔隐约听到潺潺流水声,不禁喟叹:“真希望我俩能像那河水,长长久久、没个尽头地流淌下去!”似水柔情,缠绵不尽!多好、多好!
“长长久久……”她微锁双眉,在他闭着眼时,便看不到她脸上的忧愁。
只有今日,她与他还能如亲人般相依相偎地相处在一起,排遣灵魂深处的孤寂,而后,这个“亲人”终将成为她此生唯一的牵挂,她会独自默默地祈祷他永远无忧无虑,永远……平安!是的,平安!她有一百个理由把他留在身边,却只有一个理由将他舍弃——在她身边,他会有生命之忧!
幽幽一叹,她别有用心地问:“阿姬,你心中有没有最迫切希望实现的愿望?”
“有!”他睁眼,眼中盈满笑意,“我想与你一起远离俗世纷争,寻一处桃花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无须生死缠绵,只求平淡一生!他已然向她表达了心迹。
“九天,放下心中所有纷扰,随我一同离开鬼镇好吗?”
不敢看他渴求的眼神,她将目光远眺,茫然地“嗯”一声,浅浅的鼻音模糊不清,他却捕捉到了,且信以为真地笑了。
轻抚在他额际的手指游移着,突然盖住他的眼睛,“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后,我带你离开鬼镇。”
“真的?”惊喜的声音。
“嗯。”如烟般轻渺的回答,经不起风儿一吹,散去无踪。
他安心地闭了眼,片刻已沉沉入睡。
痴然凝望他纯真的睡颜,她心中犹如搅起一团乱麻,千丝万缕,终究还是决绝地落下一刀,斩断烦丝——她飞快弹出一指,封住他的昏睡穴。
搀扶着他坐上马背,她一抽缰绳,策马狂奔,绕着河岸至五里亭。
亭子里等候已久的一名递铺,急忙迎出亭外。
扶九天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这名负责运输物资任务的递铺,嘱咐:“将马背上的人送至湖州秦府,就说老友九天请他们代为照顾此人!”
递铺犹豫着,“这也是丞相大人交代办的事?”
“相爷亲笔文书在此,你是不是要看了才信?”原来她早有安排,拿这一纸文书充当枢密院的雌黄地青字牌,调遣递铺为她办事,不过是假公济私而已。
小小的递铺还真怕惹火了相爷的信使,看她面有愠色,他便不再追问,忙翻身上马,催马直奔湖州方向。
一骑远去,缕缕尘烟逐渐被风吹散,扶九天木然伫立原地,心中一阵悲凉,耳际隐约响起那人儿的呼唤:
姐姐……九天!
她猛地捂住耳朵,拔足狂奔,与一骑消失的方位截然相反,她是冲着鸳鸯镇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