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辆轺车从朱仙镇的街道那边远远驶来,穿过长街,往南行了四十五里路程,进入汴京。
汴京有一座最具规模的勾栏院,内设牡丹坊。不论硝烟是否迫在眉睫,青楼内依旧歌舞升平。
轺车停在了牡丹坊的门口,一道燕子般矫捷的身影自车辕纵掠而下,年约十六、七岁的赶车小子利索地拴妥缰绳,往墙根一蹲,从怀里掏出块莹莹光洁的石头、一把刻刀,准备消磨时间。
“虎子,快给马喂点草料,别只顾着捣腾一块硬石头。”
一声吆喝,车帘掀开,下来两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见赶车小子依旧蹲在墙角,压根不听他使唤,心里就窝了火。
“这小子耳朵有毛病,你甭叫唤他了,咱们办正事要紧。”另一人拉着同伴的胳膊往门里走。这二人要赶在年关到来之前,帮主人家办完最后一件差事,也好回老家过年。
入了牡丹坊,二人向鸨母道明来意,奉上银两后,静坐着等待鸨母的答复。
徐娘半老的鸨母伸手摸在白花花的银子上,温柔得像在爱抚恋人一般。“福爷,你们冯家少爷选妻怎会选到我这牡丹坊来?这世道,买个风尘女子当妾的是不少,可我还没听说过阔家少爷会娶个败德女子当正房的。”
冯福抬手猛拍一下桌面,把心头窝的火喷了出来:“你这婆娘舌头太长,冯家的事用得着你管?”
鸨母吓了一跳,识趣地转了话锋:“别的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们家少爷相中了我这牡丹坊的哪一朵解语花?”
冯福板着脸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坐在他身侧的冯财一张面和似的圆脸总带着笑,话儿也答得滑溜:“冯少爷交代我二人得挑一个相貌端正、温顺乖巧的姑娘,而且……”他把嘴巴凑至鸨母耳边悄悄说:“而且她得是个未经人事的花苞儿!”
“什么?”鸨母跳起脚来骂咧:“那小子想得美!五十两白银就想买个未****的?啐!老娘可不吃这亏!”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干这事儿。阿财,咱们走!”
冯福“虎”一下站起,伸手就想拿回银子,冯财急忙拦住他,压低嗓门劝道:“你这是干吗?路上咱们不是都商量好了,难不成你又打退堂鼓了?”
“还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冯福瞪了同伴一眼,心里着实忐忑不安。
今日,冯老夫人让他们带着一百两聘金前往南阳接柳家闺女过门,此刻他们反倒绕至汴京,想买个风尘女子充数,一百两白银也只交出去五十两,这都得怪冯财见钱眼开,想出偷天换日的法子。事到如今,冯福已是进退两难。
见客人要走,鸨母的手仍舍不得从白花花的银子上挪开,心里琢磨片刻,答:“二位稍候片刻,我这就去领个姑娘来。”话落,她径自绕到后院,迈入柴房。
布满蜘蛛网的柴房里,一个十五岁、瘦瘦小小的女孩正拖着竹筐在捡拾一堆劈好的木柴。
鸨母冲上前来一把拉住女孩的手,匆匆奔入东厢房。
一入房内,鸨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面料上乘、绣花精美的裙裳,让女孩换上。
女孩缩在墙角,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种好料子的衣裙是牡丹坊的姑娘穿的,像她这么一个被身无分文的爹爹卖身为奴、整日干些脏活粗活的下人,只配穿打补丁的粗布衣衫,怎么可以逾越本分?
鸨母换了张笑脸,柔声哄道:“丫头,乖!有人来赎你,你总得穿得体面一些吧。”
女孩猛地抬头,秋水般澄净的眸子里闪着期盼的光彩,急切地问:“是阿爹吗?是阿爹来接我回家了吗?”
“是啊是啊!”鸨母敷衍着点个头,见女孩不再躲闪,忙帮她换好裙裳,亲自为她梳了两个垂耳环髻,刻意在她的右侧脸颊留了一绺发丝,恰巧遮盖了右脸一道弯月状疤痕。
一身歌伎盛装,打扮妥当,女孩满怀喜悦随鸨母进入前厅,翘首寻找记忆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并未留意在座的冯家二仆。
冯财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鸨母领来的姑娘,粉色的裙裳映衬着女孩清秀如莲的稚嫩脸庞,纤瘦的身子半藏在鸨母的背后,怯生生的样儿,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眉宇间是不解风情的青涩、懵懂。
冯财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位姑娘准会令少爷称心。”更重要的是,冯老夫人没见过柳家闺女,凭这女孩单纯稚嫩的模样,定能令老夫人放心。
鸨母收妥银子,冲几名龟奴打个手势,那几人忙将女孩强行押了出去。
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门口,蹲在门外的赶车小子抬头往门内看了一眼,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一瞥,平静的心湖突然翻腾起浪来,诧异的视线直直探入了门内一双惊惶闪烁的秋眸里,这秋水盈溢的眸子……似曾相识!
女孩被龟奴们押出牡丹坊,惶惑不安地四处张望着阿爹的身影,无助的目光与墙角那个赶车小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短短的一瞬,一阵心悸般痛痛麻麻的感觉蔓延到赶车小子的指尖,刻刀的刀尖打颤,划过手指,猩红的血液滴在渐渐雕凿成形的石头上。
女孩惶惶无助、又殷殷祈望着什么人出现的那种眼神,如烧红的铁般瞬间烙上来,心口烫得微微揪痛,手中的石头滑落,赶车小子不自觉地起身往前踏出一步,这时,女孩已被人推入了门外那辆轺车内。
“虎子,你傻站着做什么,快把缰绳解了,赶车送咱们回去。”
冯家二仆坐到车上,冯福大声叫唤着。赶车小子猛然回了神,捡起落在地上的石头塞回衣兜,跳上车辕甩开缰绳,轺车绝尘而去。
过了午门石狮,轺车内突然响起挣扎哭喊声。
“放开我!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醒悟自己被骗的女孩挣扎着想跳下车去。
冯财觉得不对劲,一面仔细观察女孩神色间细微的变化,一面试探:“姑娘,方才嬷嬷有没有交代过你,让你随我们去朱仙镇上的冯家成亲?”
“冯家?成亲?”女孩惊呆了。
看她的表情不似有假,冯财更觉事有蹊跷,再回头寻那鸨母问个究竟吧,他又嫌麻烦,索性亲自嘱咐一番:“姑娘,你只需乖乖地随我二人去朱仙镇,到了冯家你得说自己是南阳柳家的闺女柳如霜。明白了么?”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阿爹!”
女孩一个劲地摇头,垂在右脸的一绺发丝随之左右飘动。
冯财惊噫一声,猝然伸手撩开女孩颊上那绺发丝,一道疤痕顿时显露出来。他不禁惊呼:“天!咱们被那刁婆娘给耍了!”花了五十两白银,买来的却是一个破了相的女子,亏大了!
冯福愤然挥起拳头,“走!咱们回去揍那婆娘!”
“现在回去还顶个屁用!刁婆娘定会翻脸不认帐!”
冯财连连叹气,直呼倒霉。偏偏冯老夫人甚是迷信,总认为破相的女子会败尽夫家财运,是以,冯家铁定不会收下这破相的女子。这该如何是好?
冯福气得七窍生烟,烦躁地吼了句:“该死!这么大的疤怎么遮得住?”
“遮?”冯财两眼一亮,抚掌笑道:“对了,有一个人可以把这道疤完全遮住!”
冯福一愣,问:“那人是谁?”
冯财笑笑,目光指向了那个貌不惊人的赶车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