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看见了。还有周秃子,还有王壳子。他们这伙人硬是会钻!”傅隆盛摇头叹道:“我看军政府开张不利,要倒灶!”田街正忙用手肘在他腰眼里一捅道:“莫乱说!”傅隆盛大不高兴,拉着田街正回身便走。
“你不等到礼完再走?听说正都督还要演说哩。”两个人从人丛中一直挤到明远楼,回头一看,至公堂前果有一个人在演说。却不是穿军装的都督,而是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要是广场里不那么乱哄哄地,也还可以听得见他说些什么。
傅隆盛气呼呼地站在明远楼高台阶上,向至公堂方面把拳头扬了扬道:“老子从此不听你们的球说书!”田街正看见许多人在注视他们,遂把傅隆盛一推道:“走哟!你才在球说书!”越走越拥挤,挤到贡院街,几乎寸步难移。因为所有的人都朝皇城走,独他两个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挤到卡子房跟前,马回子的卤牛羊杂碎摊尚没有摆出来。傅隆盛上檐阶,舒了口气,把棉帽子揭下,也不怕人笑他还没剪帽根儿。一面拿一张布袱子揩额脑上的汗,一面向跟着走上檐阶的田街正叹道:“这样就叫改朝换代了,你信不信?”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说怪话了。”
“不是怪话。光看样子,就不像。”
“难道你看见过改朝换代?”傅隆盛大张着口,回答不出。
皇城内外(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还是一身旧式便装,仅止把头发剪短、齐到后颈窝的黄澜生,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城门洞。
他进皇城去找颜伯勤颜老太爷商榷他功名大事时,“为国求贤”石牌坊内外的空坝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赌博摊子。这时节,这类摊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东华门的回回商馆门前,西华门的八寺巷口。当中的过道还留得相当宽。因为从外州县整队开进军政府去庆贺的同志军,一直到今天,还时不时地要排成双行,或者四行,着刀刀枪枪,拥着高头大马,打从坝子当中通过,虽然没有前几天那样首尾相接的盛概。
每一个赌博摊子跟前,都聚有一大堆人。每一个摊子,除了骰子掷在磁碗中响得叮叮当当外,照例有呼幺喝六的声音,照例有赢家高兴的哗笑声音,照例有输家不服气的愤恨声音,同时照例有互相争吵,理论曲直的声音。
军政府告示上只说军民休假十日,以资庆贺,并未叫人公开赌博,更没有叫人把赌博摊子摆在观瞻所系的军政府的大门前。但为什么会搞成这种模样呢?叙说起来却也简单。首先,在成立军政府之后,一连几天不安门警,允许人民随意进出参观、游览,表示大汉光复,与民同乐。成都人民的脑子里,老早老早就有一个观念,认为皇城硬是刘皇叔和诸葛军师住过的地方。从前是贡院时候,除了三年一试,秀才们得以携着考篮进去外,寻常百姓是难以跨进门洞一步的;后来改成了学堂,城门洞的铁皮门扉尽管大开着,但平常百姓仍然不能进去,门洞两边砖墙上,不是钉有两块粉底大木牌,牌上刻有“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吗?现在既然允许人们进去观光,谁能不想利用这个机会,看一看金銮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人来得多,自然而然把皇城内变成一个会场。会场便有会场的成例。要是没有凉粉担子、莜面担子、抄手担子、蒸蒸糕担子、豆腐酪担子、鸡丝油花担子、马蹄糕担子、素面甜水面担子(这些担子,还不只是一根两根,而是相当多的);要是没有茶汤摊子、鸡酒摊子、油茶摊子、烧腊卤菜摊子、蒜羊血摊子、虾羹汤摊子、鸡丝豆花摊子、牛舌酥锅块摊子(这些摊子,限于条件,虽然数量不如担子之多,但排场不小,占地也大;每个摊子,几乎都竖有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油纸伞);要是没有更多活动的、在人丛中串来串去的卖瓜子花生的篮子、卖糖酥核桃的篮子、卖橘子青果的篮子、卖糖炒板栗的篮子、卖黄豆米酥芝麻糕的篮子、卖白糖蒸馍的篮子、卖三河场姜糖的篮子、卖红柿子和柿饼的篮子、卖熟油辣子大头菜和红油莴笋片的篮子;尤其重要的,要是没有散布在各个角落的装水烟的简州娃,和一些带赌博性的糖饼摊子,以及用三颗骰子掷糖人、糖狮、糖象的摊子,那就不合乎成例,也便不成其为会场。而且没有这一片又嘈杂,又烦嚣,刺得人耳疼的叫卖声音,又怎么显示得出会场的热闹来呢?两三天后,皇城门洞内换了一番景象。各州县的同志军来了。他们来庆贺军政府,他们尤其要“亲候”一下蒲先生(他们尚不熟习这个崭新的名称:都督)。但是蒲先生忙得很,一刻也难于离开他那间办公事的房间和那一间大会客室。会不到蒲先生,那就“亲候”一下罗先生也罢。罗纶当着交涉局局长,和同志军接洽,正是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愿欲。同志军大伙大伙地来,把观光的人同摊、担、提篮全都排挤到皇城门洞之外的空地上。
皇城内没有什么看头,皇城外光是一些管吃喝的摊、担、提篮,也难于满足赶会场的人的心意,因而赌博摊子,应运而生。在警察兴办以前,这也是坝坝会中应有的一种顽意。头两天有不怕事的大爷出来试了试,几张小方桌上尚只悄悄密密跳着三三猴儿,要是警察来干涉,好对付,“跳三三猴儿嘛,小顽意,不算赌博!”不知道什么原故,自从独立,警察一下“文明”了,在十字街口站岗的警察兵,已经不像争路风潮前那样动辄干涉人;热闹地方,更其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两天之后,赌博摊子摆多了,三颗骰子变成六颗骰子时候,他们当中甚至有穿上便衣,挤到赌博摊来凑热闹的哩。
黄澜生行近一个赌博摊子,从几个人的肩背缝隙间望进去。一张黑漆剥落的大方桌上,放了一只青花大品碗。上方的高脚木凳,巍巍然坐着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一顶崭新的青绒瓜皮帽,歪歪扣在脑壳上;松三把发辫,不是长拖在背后,而是紧紧盘在帽子外面。颧骨高耸的瘦脸,浮了一层油光光的鸦片烟气;尖下巴和陷得老深的脸颊,盖满了青郁郁的胡子碴儿。由于浓黑短眉下一双鹞子眼睛骨碌碌转着,把相貌衬托得越发奸险,越发凶恶。一件细面子黑羔子皮袄,并非好好穿着,却是敞胸亮怀披在肩头上;外面套的雪青摹本缎半臂,大襟上一溜串黄铜钮子,只在膈肢窝里扣上了一个。从汗衣到半臂的几层高领,全然分披在一段又粗又黑的脖子周围。这时,两脚蹬在方桌栓子上,从挽着龙抬头的袖口中,伸出的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里,搓着六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牛骨骰子。
三几个似乎是他手下弟兄的精壮小伙子,也都歪戴帽子斜穿衣地拥在他的身前身后,一个个凝神聚气死钉着那些正在下注的赌客。
一个戴破毡帽,穿旧短袄的装水烟的老头,正给那个摆赌汉子装水烟。
两股灰白烟子从鼻孔里呼出,摆赌的汉子开了口,声音虽然有点嘶哑,但颇威严,俗话说的有煞气:“婊子养的,主意打定啦!押天门就押天门,押青龙就押青龙,快点!老子掷啦!”
“我要押穿。”一个岁数不大、土头土脑的赌客,神魂不定地把十个当十紫铜元在桌子前方摆成一列,一头指着青龙方,一头指着白虎方。两方都胜,摆赌的赔他二百钱;两方都败,他的注,自然一卡子揽了去;一方胜,一方败呢?平过,没输赢。
但是一般认真赌博的人都瞧不起这样赌法。他们宁肯输掉裤子,也要占个独门,这才是赌四门摊的品德。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独门注。天门最旺。押角的没有,押穿的只那一个年轻人,注也不大。
“婊子养的,又是穿!老子不打你龟儿这注。捡起来,爬开些!”摆赌的把眼睛一泛。
不但几个帮手在助威吆喝:“爬开!爬开!”就那一般讲究赌品的人,也气鼓鼓地叫吼道:
“输不起,就莫来!手气瘟的人,别带行带行:理应念作“带胁”,即连累之意。这句方言,至今尚流行于大部分四川地方。
了我们!”那年轻人却不肯收注。说,大小也是一注。并且说,押穿、押角、押独门,看各人的欢喜,这是场合上的规矩呀。
摆赌的愣起两眼骂道:“你欢喜下注,老子不欢喜打你娃娃的注,这也是场合上的规矩!你娃娃还嘴硬!”已经斗起口来,进一步就该动手。黄澜生大吃一惊,连忙抽身退出,向贡院街南头,加紧脚步便跑。
一个沙嗓子突然在耳朵边猛喊起来:“嗨!走路不带眼睛么?撞翻了老子的东西,你赔得起!”黄澜生一凝神,才发觉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只相当大的乌黑瓦盆上。要不是两只大手把瓦盆紧紧掌住,它准定会从一条板凳头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说他赔不起,是指的盛在瓦盆内、堆尖冒檐、约摸上千片的牛脑壳皮。这种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牛脑壳皮,每片有半个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灯片,半透明的胶质体也很像;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说了,而且咬得脆砰砰地极为有趣。这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一种有名的小吃,正经名称叫盆盆肉,诨名叫两头望,后世易称为牛肺片的便是。
黄澜生又是一怔,急忙后退一步,偏又撞在一个卖和糖油糕与黄散的菜油浸饱的竹提篮上。卖油糕的老头不比卖盆盆肉的中年汉子火气大,只用没曾揩得很干净的油手,把他攘了下,痰呵呵地叫道:“慢点!慢点!打脏了你的狐皮袍子,怪不得我呀!”其实,黄澜生身上那件豆灰下路缎皮袍面子的后摆上,已着油糕篮子搽上了很宽一条油渍,不过他看得见的,只是前摆当大腿地方的一块熟油痕。
卖盆盆肉的壮年汉子犹然气呼呼地鼓起眼睛在谩骂:“妈哟!老子刚摆下来,就遇着这个冒失鬼,几乎买了老子一个趸!红油的,盆盆肉!两个钱三块!三个钱五块!”还将一把计数目用的毛钱,从枣木钱盘上抓到左掌上,右手几根指头非常灵巧地抡着、数着。
黄澜生定睛瞅着那汉子,心里怒气仿佛春潮一样,一股接一股直向上涌,耳根面颊都发起烧来。假使有个底下人——不管是年轻力壮的高金山,或是骨瘦如柴的罗升——在身边仗胆,即令不便再摆出官架子来派骂一番,至少也要开几句教训。眼看围绕在四周的,大抵都是不可理喻的下流社会的人,甚至还有几个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巡防兵。这不是较量高低的地方。如其不隐忍一下,准定还会遭到奇耻大辱。他猛然想到圣人的教训:“君子犯而不校”。
又想到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他于是喟叹了一声,把一伙涌过来吃盆盆肉,兼带存心要看吵嘴骂架热闹事情的闲人,环顾一下,一言不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