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两次的表演俱在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第一次的主要演员是罗佩金与刘存厚;第二次的主要演员是戴戡与刘存厚。两次表演,我都躬逢其盛。那时已经认为如此争城以战,实在蠢极了,战争的得失利钝,哪里只在半座成都的放弃与占领!并且认为人类是聪明的,而我们四川人更聪明,我们四川的军人们更更聪明,聪明人不会干蠢事,至低限度也不会再干蠢事。然而谁知道成都城的蹭蹬运到底还没有走完哩。事隔一十五年,到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而我们更更聪明的人们居然又干了一次蠢事,这便是第三次,这便是我此刻所追忆的,或者是末了的那一次——实在不敢肯定说:就是末了一次,我们更更聪明的人们还多哩!这第三次的演员,是那时所称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都是四川土生土长的队伍。事隔四年,许多演员的姓名行号都记不清楚了,虽然又曾躬逢其盛,只恍惚记得两位军长的姓名,一位叫刘文辉,一位叫田颂尧罢?姓名尚且恍惚,还能说到他们为什么要来如此一次表演的渊源?那自然不能了!何况那是国家大事,将来自有直笔的史家会代写出的。如其是值不得史家劳神的大事,那更用不着去说它了。然而,事隔四年,前尘如梦,我又为什么要追忆呢?这可难说了。只能说,我于今年今月的一天,忽然走上城墙,以望乡景,看见城墙上横了一道土埂,恰有人说,这就是那年二十四军与二十九军火并时的战垒——或者不是的,因为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年)共产党的队伍距离很近时,成都城墙曾由城工委员会大加整顿过一次,凡以前一般胆大的军爷偷拆了的垛子,即文言所谓雉堞,也一律恢复起来,并建了好些堡垒,则三年前的战垒,如何还能存在?不过大家既如是说,姑且作为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无意之间遂联想起那回争战时,许多极其有趣的小事情,有些是亲身的遭遇,有些是朋友们的遭逢。眼看着今日的景致,回想到当日的情形,真忍不住要大叹一声:“更更聪明的人,原来才是专干蠢事的!”既发生了这点感慨,而那些有趣的小事情像电影似的,一闪一闪,闪在脑际;幸而亲身经历了三次关着城门打仗的盛事,犹然是好脚好手的一个完人,于是就悠悠然提起笔来,把它们一段一段的写出了。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五日
为的公馆
无论什么人来推测这九里三分的成都,实在不会再有对垒的事体了。举凡大炮、机关枪、百克门、手榴弹、迫击炮、步枪、手枪,这一切曾在城内大街小巷,以及在皇城煤山,在北门大桥,在各民居的屋顶,发过威风,吃过人肉的东西,已全般移到威远、荣县一带去了。
“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冲突了罢?”虽然听见二十九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川北一带开来,已经到达四十里之遥的新都;虽然看见二十四军留守在成都南门一只角上的少数队伍,仍然雄赳赳气昂昂在街市上闯来闯去;虽然看见二十四军的留守师长康清,因为要保护他那坐落在西丁字街的第二个公馆,仍然把他的效忠的队伍,分配在青石桥,在烟袋巷,在三桥,在红照壁,在磨子街,重新把街沿石条撬来,砌成二尺来厚,人许高的战垒,做得杀气腾腾的模样。
“康久明这家伙,到底也是中级军官学堂出身的,到底也做到师长,到底也有过战事经验,总不会蠢到想以他这点点子队伍来抵抗大队的二十九军罢?”
“依我们的想法,必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何况他公馆又不止西丁字街的一院。九龙巷内那么华丽的一大院,尚且不这样保护哩。”
“自然!实在无特别保护的必要。我们四川军人就只这点还聪明,内战只管内战,胜负只管有胜负,而彼此的私产,却有个默契,是不准妄动的,因此,大家也才心安理得的关起门来打。”
“何况他的细软早已搬空,眷属也早安顿好了。光为一院空房子,也不犯着叫自己的兵士流血,叫百姓们再受惊恐啦!”
“是极,是极!从各方面想来,康久明总不会比我们还不聪明,这点点留守队伍,一定在二十九军进城之前,便会撤退的,巷战的举动,一定不会再有了!”大家全在这样着想。所以我也于吃了早饭之后——大约是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下半个月的一天——将近中午,很逍遥的从指挥街的佃居的地方走出,沿磨子街、红照壁、三桥这些阵地,随同一般叫卖小贩,和一般或者是出来闲游的斯文人,越过七八处战垒——只管杀气腾腾,而若干穿着褴褛的兵士只管持着步枪,悬着手榴弹,注意的向战垒外面窥探着,幸而还容许我们这般所谓普通人,从战垒中间来往,也不受什么检查——一直到西御街,居然坐上一辆人力车,消消闲闲的被拉到奎星楼一位老先生家来,赴他的宴会。
老先生为什么会选在这一天请客?那我不能代答,或者也事出偶然。只是谈到一点过钟,来客仍只我和珍两个,绝不见第三人来到。
珍有点慨然了:“中国人的时间,真是太不值价!每每是约好了十二点钟,到齐总在两点过钟。依照时间这个观念,大家好像从来便没有过!”于是一篇应时的亡国论,不由就在主客三人的口中滚了出来,将竭的语源因又重新汹涌了一会,而谈资便又落到当前的内战上。
“你们赶快躲避!外面军队打门打户的拉人来了!”中年的贤主妇如此惊惶的飞跑上楼来报了这一个凶信。
老先生在二十一年前果然被拉去过,几乎命丧黄泉,当然顶紧张了,跳起来连连问他太太:“为啥子事,拉人?”
“不晓得!不晓得!只听见打门,说是二十四军来拉人,要‘开红山’了呀!我们女人家不要紧,拼着一条命!你们赶快躲出后门去!快!快……”自然不能再由我们有思索、有讨论的余地了,尾随着惊慌失措的贤主妇,下楼穿室,一直奔出后门,来到比较更为清静的吉祥街上。
我的呢帽和钱包幸而还在手上。
吉祥街清静到听不见一点人声。天空也是静穆的。灰色的云幕有些地方裂出了一些缝,看得见蔚蓝的天色。日光也这样一闪一闪的漏下来看人。长青树也巍然不动的,挺立在街的两畔。自然现象如此,何曾像是要拉人,要“开红山”的光景!然而老先生还是那么彷徨四顾的道:“是一回啥子事?我们往哪里去呢?”珍比较镇静,却是也说不出是一回什么事,也不敢主张往哪里去。他也住在奎星楼的,不过在东头,我想他急于回去看看他家情形的成分,怕要多些罢?我则主张向东头走,且到长顺街去探看一下是个什么样儿。我根本就不信二十四军在这时候会再进城。如其是开了红山,至少也听得见一点男哭女号,或者枪声啦!当今之世的丘八太爷们,断没有手持钢刀,连砍数十百人的蛮气力的。
大家只好迟迟疑疑的向东头走。十数步之远,一个粗小子,担了担冷水,踏脚摆手的迎面走来。
“小孩子,那头没有啥子事情吗?”老先生急忙的这样问了句。
“没有!军队过了,扎口子的兵都撤了。”我直觉的就感到定是二十九军进了城,所谓打门打户来拉人者,一定是照规矩的事前清查二十四军之误会也。
老先生和珍也深以我的推测为然,于是放大胆子走到东口。果然整队的二十九军的队伍正从长顺街经过,两畔关了门的铺户,又都把铺门打开,人们仍那样看城隍出驾似的,挤在阶沿上看过队伍的热闹。
我们仍然转到奎星楼街。珍的太太同着他的女儿们也站在大门外,笑嘻嘻述说起初二十九军的前哨,如何打门打户来搜索二十四军的情形。大家谈到老先生太太的那种误会,连老先生也笑了。
老先生还要邀约我们再去他府上,享受厨子已经预备好的盛筵:“今天的客,恐怕就只你们两位了!”我于他走后,心中忽然一动:“二十九军这一进城,必然要乘着胜势,将数年以来,便隐然划归二十四军势力范围之内的南门,加以占领的。如果康久明真个不蠢,真个有如我们所料,那么,是太平无事了。但是,当军人的,每每是天上星宿临凡,他们的心思行动,向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料定,你们认定不会如此的,他们却必然如此。这种例子太多了,我安得不跟在军队后面,走回指挥街去看看呢!”跟着军队,果就走得通吗?没把握!有没有危险?没把握!回去看看,又怎么样?也说不出。
只是说走就走,起初还只是试试看。
当我走到长顺街,大概在前面走的军队已是末后的一队。与队伍相距十数步的后面,全是一般大概只为看热闹的群众。他们已经尝够了巷战的滋味,他们已把用性命相搏斗的战事看成了儿戏,他们并不知道以人杀人的事情含有什么重要性!即如我个人,纵然跟随在作战的队伍后面走着,而心里老是那么坦然。
渐渐走到将军衙门的后墙——就是二十四军的军部,此次巷战中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忽然听见噼呖啪啦一阵步枪声,从将军衙门里面打起来。街上的人全说:“将军衙门夺占了,这放的是威武炮。早晓得今天这样容容易易的就到了手,个多月前,何苦拼着死那们多人,还把百姓们的房子打烂了多少呀!”枪声一响,跟随看热闹的人便散去了一半。在前头走便步的队伍,也开着跑步奔了去。
我无意的同着一个大汉子向东一拐,便走进仁厚街。
这与奎星楼、吉祥街一样,原是一些小胡同,顶多只街口上有一两家裁缝铺,其余全是住家的。太平时节,将大门打开,不太平时节,将大门关上,行人老是那么稀稀的几个,光是从街面上,你是看不出什么来的,除非街口上有兵把守,叫“不准通过!”幸而一直走到东城根街,都没有叫“不准通过”的地方,而东城根街亦复同长顺街一样,有许多人来往。
我也和以前的轿夫、当前的车夫一样了,只要有一“步儿”可省,绝不肯去走那直角形的平坦而宽的马路,一定要打从那弯弯曲曲,又窄又小的八寺巷钻出去,再打从西鹅市巷抄到贡院街来的。
另外一种理由是西南角也有一阵时密时疏的枪声,明明表示着二十四军曾经驻过大军的西较场,曾经训练过下级干部的什么地方,已被二十九军占去。说不定和残余的二十四军正在起冲突。战地上当然走不通,即接近战地如陕西街、汪家拐等街口,自然也走不通,并且也危险,冷炮子是没有眼睛的。
贡院街上,人已不多。朝南走下去,便是三桥,也就是我来时的路。应该如此走的。但是才走到东西两御街交口处,业已看见当中那道宽桥上,已临时堆砌起了一道土垒,有半人高,好多兵士都跪伏在土垒后面,执着枪,瞄准似的在放,只是不很密,偶尔的一两枪。
我这时可就作难了。回头吗,业已走到此地,再前,只短短两条街,便到我们家了。但三桥不能走,余下可走的路,却又不晓得情形如何。
同行的大汉子是回文庙前街的,此时在街口上徘徊的,也只我们二个。彼此一商量,走罢!且把东御街走完,又看如何!东御街也算一条大街,是成都卖铜器的集中的地方。此刻比贡院街还为寂寞无人,各家铺子全紧紧的关着,半扇门也没有打开的。前后一望,沿着右边檐阶走的,仅仅我们两个外表很是消闲的人。
我们正不约而同的放开脚步,小跑似的向东头走着时,忽然迎面来了一大队兵。虽然前面的旗子是卷着看不出是何军何队,然而可以相信是二十九军。不然,他们一定不会整着队伍,安安闲闲的前进了。我们也不约而同的把脚步放缓下来,免得引起他们的疑心。
然而这一营人——足有一营,说不定还不止此数哩——走过时,到底很有些兵,诧异的把我们看了几眼。而队伍中间,又确乎背翦了好几个穿长衣穿短衣的所谓普通人,这一定是嫌疑犯了。
在这种机会中,要博得一个嫌疑犯的头衔,那是太容易的事,比如我们这两个就很像。而何以独免呢?除了说运气外,我想,我那顶呢帽顶有关系了。它将我那不好看的头发一掩,再配上马褂,公然是一个绅士模样打扮;而那位大汉子的气派也好,所以才免去领队几位官长的猜疑,只随便瞧了我们一眼就过去了,弟兄伙自然不好动手。
但是东御街一走完,朝南一拐的盐市口和西东大街口,仍然是人来人往的,虽则铺子还是关着在,也和少城的长顺街一样。
我们越发胆壮了,因为朝南一过锦江桥,来到粪草湖街,人越发多了,并且都朝着南头在走。
哈,糟糕!刚刚到得南头,便被阻住了。
粪草湖再南,便是烟袋巷。康清的兵士所筑的临时战垒,就在烟袋巷的南口。据群众在粪草湖南头的一般人说,二十九军的大队刚才开过去。
不错,在烟袋巷斜斜弯着的地方,还看得见后卫的兵士,持着枪,前后顾盼着,并一面向正畔的群众挥着手喊道:“不准过来!前面正在作战!”这不必要他通知,只听那猛然而起的繁密的枪声,自然晓得康清的兵士果真没有撤退,他们果真不惜牺牲来抵抗加十倍的二十九军,以保护他们师长的一院空落落的公馆。
正在作战,自然走不通了,然而聚集在这一畔的观众们——尤其是一般兴高采烈的小孩们——却喧噪着,很想跑过去亲眼看看打仗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他们已被二十年的内战训练成一种好斗的天性了!大约有十多分钟,枪声还零零落落的在震响时,人们的情绪忽的紧张起来,一齐喊道:“打伤了一个!”沿着烟袋巷西边檐阶上,急急忙忙走来一个旗下老妇人,右手挽了只竹篮,左手举着,似乎手腕已经打断,血水把那软垂着的手掌和五指全染得像一个生剥的老鼠,鲜血点点滴滴的朝下淌。
她一路哼着:“痛死了!痛死了!”人们全围绕着她,说不出话来。
恰巧一辆人力车从转轮藏街拉来,我遂说道:“你赶快坐车到平安桥法国医院去!”我代她付了一千文的车钱,几个热心观众便扶她上车。我们只能做到这步。她的生与死,只好让她的命运去安排了。这是保护公馆之战的第一个不值价的牺牲者!枪声更稀了,但烟袋巷转弯地方的后卫,犹然阻着人们不许过去。大汉子便说:“文庙前街一定通不过的,我转去了。”我哩,却不。指挥街恰在烟袋巷之南,算来只隔短短一条街了,而且很相信康清的兵士一定抵挡不住,二十九军一定要追到南门,则烟袋巷与指挥街之间,决无把守之必要。我于是遂决定再等半点钟。
果然不到一刻钟,前面的后卫兵士忽然提着枪走了。
既然没有人阻挡,于是有三个人便大摇大摆的直向烟袋巷走去。我自然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领头的。
把那斜弯地方一走过,就对直看见前头情形:临时战垒已拆毁了一半,兵是很多的,一辆大汽车正由若干兵士推着,从西丁字街向磨子街走去。
三个背着枪的兵正迎面从街心走来,一路喧哗着谈论他们适才的胜利。中间一个兵的手上,格外提了一支步枪,一带子弹,不消说,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我第一个先走到战垒前,也第一个先看见一具死尸,倒栽在战垒后面。我虽然身经了三次巷战,听过无数的枪炮声,而在二十年中,看见战死的尸身,这总算第一次。但是,我一点不动感情,觉得这也是寻常的死。我极力寻找我的不忍,和应该有的惊惧,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