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热,既空前,也肯定绝后。它给当时的文学青年提供了最广阔的发展空间,那时候,我们跟在林放后面,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外地名家来南京作讲座,文联和作协举办作品讨论会,文学青年自发地一次次聚会。我们甚至考虑要创办一份民间刊物,自己油印,发表那些不能公开发表的小说,这主意最初是林放提出来,为此还结交了几个画画的朋友,这些哥们的字好,可以让他们刻钢版。然而林放的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他已被文坛所接受,约稿源源不断,根本来不及写,这个民办刊物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就流产了。
在《人民文学》刚发表小说的那段日子,林放的人生最春风得意。那时候,常有编辑来南京向他组稿。正好给了林放充分的展现机会,只要有可能,便将人马召集在一起,胡乱找地方开会。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当时能提供这种碰头聚会的地方很多,也很随意,在学校找个教室,公园寻一片草地,甚至可以安排在工厂的食堂里。一起玩的文友中有位小蔡是玻璃厂炊事员,如果那天正好厂休,我们就把活动安排在食堂的大厅,椅子是现成的,桌子是现成的,玻璃厂的副厂长也是文学爱好者,他对我们这类活动非常支持。
林放改不了文学活动中的夸夸其谈,他这人最适合作为文坛的小头目,人越多,场面越大,越兴奋,越能出风头。有一次,作协举办全国短篇小说奖得奖小说研讨会,记得是七十年代末期,那时候作协和文联没分家,我还在大学读书。在长江路的总统府,一间很有气派的会议厅,所有陈设都是当年旧物,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在拍摄民国的老电影。我始终没搞明白为什么会安排在那儿,会议由前辈作家方之先生主持,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曾经一起被打成“右派”,大家原来就很熟悉,几乎是看着我这个晚辈长大,开会前看见我坐在后排,他有些意外,十分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笑着说你怎么也跑来了。林放便悄悄地问这人是谁,弄明白以后,很羡慕地说:
“这家伙还算是个不错的作家,对了,你可以考虑帮我介绍介绍,能够认识这样的老家伙,肯定会有些好处的。”
我觉得这样做很怪异,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林放常怀有一种结识天下文友的豪气,他也最喜欢评点作家,总是运用一种非常极端的口吻,对作家和作品不是棒杀就是骂死。难得的是还能觉得方之不错,活着的老作家一向不被他放在眼里,尤其是那些被称之为“重放的鲜花”的“右派”作家,他认为在文学观念上,“右派”作家和“左派”作家没太大区别,说来说去,都是他妈的主旋律作家。因为已经有些影响,林放被安排在前排就座,主持会议的方之宣布游戏规则,说今天我们开会,讨论得全国奖的短篇小说,大家是不是考虑换一种思维,不说这些小说有什么好,有什么精彩之处,而是反过来,琢磨琢磨这些小说还有什么不足,想想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这样的讨论会注定要让林放大出风头,很快就轮到了他发言,先还是坐在那里说,说着说着,他猛地站了起来,高瞻远瞩慷慨激昂,把获全国奖的短篇小说几乎挨个地调侃了一番。文坛上向来不缺乏狂妄之徒,然而狂到林放这么彻底,这么不留一点情面,实在是也不多见。他把这个讨论会变成了批判会,一口一个我觉得这些人玩的什么伤痕文学,就是血淋淋地在人身上不痛不痒的位置,用削铅笔的小刀浅浅地划了道口子,让血流出来,用手抹一下,抹得到处都是,然后再展现给别人看:
“伤痕文学难道就是这样,就是玩一些如此浅薄的把戏,用血糊淋剌的东西来赚取读者眼泪?”
林放全然不顾在场老作家的脸色,继续口吐狂言。那年头,能够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几乎就跟科举时代的金榜题名一样,这些小说是很多学习写作人的模板和榜样,除了方之对林放的某些话还点头表示赞扬之外,大多数与会者的脸色都不好看。老作家们一脸不屑,作协领导低头问身边的人,这个狂妄无礼的年轻人是谁,哪个单位的,以后凡是这种人就不要再让他来开会了。林放的发言不仅把老作家们给得罪了,其实年轻人也未必就真心喜欢。他总是改不了指手画脚好为人师的脾气,自以为是年轻作家的代言人,滔滔不绝继续说着,口若悬河没完没了,终于有人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演讲,希望他能够留点时间给别人。
“好吧,我就先说这么多,”林放意犹未尽心有不甘,趾高气扬地又补了一句,“我觉得文坛的希望,不是那些已得奖的小说,也不是在座的老作家们,说句不客气的话,应该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是坐我身后这些正在写却还没成名的小字辈。”林放回过头来,指了指我们所在的位置。他的话立刻引起嘘声,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发出来的,很显然,他这话太过分了,是在讨巧作秀,是在哗众取宠。作为林放的朋友,作为坐在他身后这一群年轻人中的一员,我们太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的文学野心早已充分暴露。虽然年龄上大不了几岁,我们都知道在他狂妄的心目中,唯我独尊,除了他自己,根本不会再有别人。老作家都不入他的法眼,我们这些跟在他后面写小说的小屁孩,这些无名之辈,更不可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