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道光留下惠亲王说话。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闲聊,回忆一些儿时的趣事,说一些家长里短。
惠亲王甚觉不安,自从道光继承大统以后,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坐在一起,放下君臣之礼,只说手足之情了。
难道说,皇上的大限真要到了吗?
惠亲王心里狐疑不已,暗中观察着道光的神色。
道光有所察觉,笑笑:“五弟,人老了,念旧。这深宫森严,人人拘谨,想找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不容易。”
惠亲王表示认同,道:“皇兄,您也别总是在宫里呆着,眼看就开春了,天暖和起来。何不过些日子出去走一走,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瞧瞧外面的景致。”
道光眼前一亮,道:“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去木兰围场打猎吧,朕做了皇上后,还没举办过围猎活动呢!”
道光喜静不喜动,自从即位后,对自康熙朝沿习下来的,一年一次的围猎活动很冷淡,从来没去过木兰围场。
按惯例,围猎一般在秋天,不过难得皇上高兴,惠亲王马上答道:“好啊,皇兄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考察一下阿哥们。”
“五弟说得是,你速去准备吧。”
惠亲王领旨,出了内廷,去找文庆等人议定行程。
穆彰阿还在宫门外候着,上前施礼道:“王爷,有关广西‘拜上帝会’的通告草拟好了,请您去军机处审阅定夺。”
军机处拟定通告文书,从来不曾请惠亲王审阅过,穆彰阿是拿此事作为攀援惠亲王的借口。
惠亲王焉能不知穆彰阿的用意。笑道:“穆中堂大笔如椽,本王何敢审阅。”
“应该的,先前是王爷太过于信任军机处的同僚,我们反倒有负厚望,出了不少差子,下官及同僚们如今长了记性,一致认为,凡事还是请王爷过过目,把把关才稳妥。”
惠亲王在心里轻蔑地骂了句:“这个狗奴才,见风使舵的功夫真是无人可比。”
“不说这事啦,”惠亲王道:“眼下皇上派下来一件更重要的差事,烦你请文庆过来,咱们议一议。”
穆彰阿见他对自己并无隔阂,以为史正那里要么是没有露出来,要么是惠亲王有意回护,心里甚得安慰。
穆彰阿将要移步,惠亲王又道:“穆中堂慢走,还有一事要你拿主意。”
惠亲王本来在史正之事上颇费踌躇,适才与皇上交心之后,立刻便有了准主意。
听着皇上的意思,他是要尽快决定储君人选,并且有意借围猎考察阿哥们。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相比起来,穆彰阿那点破事不值一提。
此时正是两位阿哥的阵营相互角力之时,穆彰阿的作用不容小觑,他可成事也可坏事,为顾全大局,须先稳住他。
四阿哥奕詝和六阿哥奕訢两人,惠亲王都喜欢。论才干,奕訢天资聪明,文才武略,略胜奕詝一筹。论德行,奕詝宅心仁厚,怀瑾握瑜,有贤者之风。
要说谁做皇上最合适,当然是六阿哥奕訢有帝王之相。只是奕詝为长,又无瑕疵,按礼制宗法,为国家安危着想,惠亲王更愿意四阿哥继承大统。
近来风闻穆彰阿有意扶持六阿哥,暗中做足了文章。凭他在朝中的势力,紧要关头,一呼百应,恐怕到时会扰乱圣心,使皇上难以决断。
惠亲王管顾得是爱新觉罗的江山社稷,穆彰阿却是怀揣一私之欲。若六阿哥将来登基,穆彰阿仗着辅佐之功,加上他的强大势力,未必会把年轻的新君放在眼里,那时尾大不掉,定是后患无穷。
惠亲王虽在朝中不大管事,但几年来,冷眼旁观世事人情,对驭人之术却颇有心得。
他想何不先卖穆彰阿个人情,以小节换大义,让他有所惧惕,在立储之事上少做手脚,少给皇上施压,让皇上由着自己的心意,完成人生最后一件大事。
穆彰阿见惠亲王还有话说,便转过身来道:“请王爷示下。”
惠亲王道:“本王听说史正是穆中堂的得意门生,可是真的?”
终于提起此事了。穆彰阿不知惠亲王究竟有何打算,吞吞吐吐道:“要说史正这个人,下官是认得的,要说他是下官的得意门生,却非实情。不止是他,还有许多人虚荣心作怪,假借下官之名在外面吹嘘,下官也无能为力一一追查。”
“原来是这样。”惠亲王含笑道:“既然史正和穆中堂并无瓜葛,我便令三法司仔细审审他,正好借机给你出口气,正正名。”
听惠亲王的意思,尚未对史正动手,这是摆明了要送自己人情啊。穆彰阿人情练达,岂能不识趣。
不过刚把话说绝了,一时不好改口,迟疑片刻,生出一计,道:“史正不过区区通判,怎值得王爷大动干戈,若王爷信得过,交给下官替您代劳便是。”
穆彰阿这招够厉害,惠亲王的人情还没送出去呢,他便主动出击,堵住了惠亲王的嘴。
穆彰阿也领了彻查庄家冤案的差使,只是在审理人犯这件事上,惠亲王没让他插手罢了。如今他请缨代劳,惠亲王怎好拒绝。
惠亲王到底是修炼不到家,当然关键是脸皮不够厚。
他本意是要送人情与穆彰阿,只是话说得不够明白,没有点破史正对穆彰阿的重要所在,自然也无法击中穆彰阿的要害。
穆彰阿矢口否认与史正有关系,若把人要走,这事就算不明不白了结,惠亲王吃个哑巴亏,还没处说理去。
惠亲王愣在了那儿,半是懊恼半是尴尬。
穆彰阿乘胜追击,道:“皇上不是正有要紧的事交给王爷吗?下官替王爷分忧是分内的事……”
惠亲王被他逼得无路可退,正在烦躁不安之计,猛然想到曾国藩造访他时,文祥说过是他们从涿州带来的天门。这或可借来诈一诈穆彰阿。
惠亲王道:“非是本王贪功,实是此中有些情节,牵扯到穆中堂,需要你避嫌。”
穆彰阿见他犹豫半天才说出此话,猜他定是无计可施,吓唬自己呢。便含笑道:“哦,还有情节牵扯到下官?请王爷明白示下。下官有罪认罪,无罪加勉。”
这话便有挑衅的意味了。惠亲王有些生气,顾不得多想,道:“曾国藩是你的得意门生,不是他虚荣吹嘘吧?”
“这倒是真的,下官爱惜人才,有意为朝廷培养……”
“他去涿州请来邵天门,所为何事,穆中堂想必也知道啦?”
穆彰阿一惊,这件事秘不外宣,曾国藩已说过做得天衣无缝,惠亲王怎知天门是曾国藩请来的?
穆彰阿自是不能承认,道:“他去涿州请来天门?天门不过懵懂少年,请他能干什么下官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本王替你说明白吧。天门有通灵之术,曾在你府上住过一些日子,还把你的养孙女弄丢了,至今未找回来……”
穆彰阿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要坏事,天门手上有自己的把柄,知道自己手上有几条人命,如果天门把此事告知惠亲王,事情便要闹大了。
真是百密一疏,光顾着请天门来给自己消灾,却忘了他也能给自己带来灾难这茬了。
穆彰阿不等惠亲王说完,慌忙抢话道:“王爷,下官实话实说了吧,只因前些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养孙女霓儿,哭哭啼啼说在南方某处受苦。我想,天门和霓儿在一起玩耍过,他又有些神通,便想请天门来测一测,看能否瞧出去哪里可寻到霓儿……”
惠亲王见他急不可耐,便猜到说中他的心事。道:“天门并不曾进你的家门,却送入本王的府上,这是为何?”
“只因天门和庄小姐感情笃深,他一进京便嚷着……”穆彰阿说到这儿,一想不妥,天门正在王爷府上,惠亲王一问便知真相,不能有丝毫虚言,随即改口道:“他一进京,那曾国藩怜惜他们姐弟情深,便先送他去府上探视庄小姐……”
惠亲王笑道:“你说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天门却不是如此说法。罢了,本王并不想管你的家事,只是想提醒穆中堂,身为朝中重臣,世受皇恩,要谨守君臣之礼,莫辜负了皇上的恩宠。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史正也罢,曾国藩也罢,他们拿得是朝廷的俸禄,不是谁的家奴,紧要关头,他们知道轻重利害。”
惠亲王终于把该说的话,想说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说完心里无比轻松,也无比快意。
惠亲王的话,字字如千斤重锤一般,敲打在穆彰阿心上。他有些发懵,呆呆望着惠亲王,半天才回过神来。
穆彰阿讪讪地道:“王爷教训的是,下官也知道轻重利害……我去请文庆大人?”
见他不再提要史正的事,惠亲王明白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想这人情还是要送出去的,把史正留在手里,穆彰阿总要惦记着,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妖蛾子。
惠亲王道:“你既知道轻重利害,本王就放心啦。回头你去提审史正吧,只等他的口供,庄家那桩案子便可具结了。”
穆彰阿深施一礼,称谢而退。
不多时,穆彰阿和文庆到齐,惠亲王将皇上欲往木兰围场打猎的旨意宣了。
穆彰阿和文庆都很惊讶,皇上盛年时从不曾围猎,如今年老体衰,怎么突然动了这个念头?
惠亲王见他们疑虑,便解释说,皇上登基二十多年,从未去过木兰围场,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这一冬天,皇上在宫里闷得慌,有意去踏青散心,正好顺便举办一次盛大的围猎活动,大家都乐呵乐呵。
穆彰阿和文庆都明白,皇上此次忽然起意围猎,绝非如此简单,定和立储有关。话在心里,惠亲王不明说,谁都不敢多嘴。
三人聚在一起,一团和气,丝毫看不出他们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