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正被投入刑部大狱候审,震动最大的当然是穆彰阿。
几年前庄家案子第一次复核时,史正受江仁轩之托,请穆彰阿居中调停,给他送了一对金元宝,一箱子翡翠珊瑚,他估摸着总得值几千银子。
收这点贿赂,对于穆彰阿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纵使皇上知道,往轻了说,申斥几句,往重了说罚半年俸禄,远到不了摘去顶带花翎的地步。
只是史正还知道穆彰阿许多极重要秘密,这才是最要命的。
穆彰阿反复琢磨,史正参预密谋的大事中,莫过于立储一事。
自从道光声称已下立储密诏后,穆彰阿便紧锣密鼓张罗着参破储君人选。后来曾国藩从天门那儿得到启示,他又从首领太监和上书房师傅那里,辗转获取信息,综合各路情报得出结果,皇上中意的新君人选应该是六阿哥。
自此后,他便上心巴结六阿哥,送珍玩珠宝是最平常的,还由扬州寻来一风情万种的歌妓,送入六阿哥府中。
因穆彰阿在朝中举足轻重,权势甚大,六阿哥见他有意交好,自是喜出望外,便尤其倚重于他,向他请教了许多讨好皇阿玛的技巧。
这些事情,史正要么亲自参与,要么帮助拿主意。他是最知道穆彰阿老底的人。
权臣擅测圣意,蛊惑皇子,插手立储,这些全犯了大忌。一旦秘密泄露,必致杀身灭门之祸。
穆彰阿原以为,史正不过区区通判,不会引人注意,由他替自己办这些重要的事情最稳妥。
他万万没料到风云突变,阴沟里会翻船。
只因惠亲王多年托病示弱,形同废人,穆彰阿一向没把他放在眼里,表面虽有虚意应付,骨子里的不屑惠亲王当然心知肚明。
再加上穆彰阿结党私营,把持朝政之事,几乎朝野皆知,惠亲王必是早已对他心怀不满。
惠亲王一直不肯收手,坚持追查到底,他的矛头指向,不是穆彰阿还会有谁呢?
穆彰阿感到有一把刀似乎正架在脖子上,落不落下来,何时落下来,全凭惠亲王心意了。
穆彰阿的眼线已禀报他,曾国藩和邵天门进了惠亲王府,其中还多了一个工部主事文祥。
穆彰阿想,这曾国藩果然不容小觑,知道自己正在风口浪尖之上,拉了文祥避嫌。
既然曾国藩能拉得动文祥,说明他们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这样也好,虽然天门来晚一步,但可将文祥以为入手,请他去和惠亲王通融,在史正一事上,避重就轻,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穆彰阿心急如焚,等着曾国藩上门。
曾国藩把天门送入惠亲王府后,并没有即刻去见穆彰阿。
他审时度势,隐隐嗅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察觉出穆彰阿的处境越来越不妙,便不想再和穆彰阿有过多交集。
穆彰阿度日如年,曾国藩却像没事人一样,总不露面。
穆彰阿起了疑心,想曾国藩不会在惠亲王那儿听到什么消息,有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吧?
直等到凌晨寅时初刻,穆彰阿再也坐不住了,便顾不了许多,换上便服,轻车简从,亲自去曾府找曾国藩。
到得曾府门前,借着朦胧的月光,远远便看见门前两辆大车,曾府家人丫环出来进去,朝车上搬运行李等物。
看这情形,是要出远门。曾国藩老家在湖南,莫非他要趁黑把家中财物运回老家?
穆彰阿走到近前,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认了半天,认出他来,施礼道:“原来是中堂大人,您老怎起得这么早?”
“人老觉少,出来走走。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回大人,国荃要回乡赶考,家兄说寅时三刻为吉时,为讨个好兆头,因此才趁早出城。”
“原来如此,老夫祝你马到成功,金榜题名。”穆彰阿道:“曾大人预备的东西可不少,装了两大车啊!”
“哪里啊,去年堂上双亲至京小住,只因思乡心切,几欲返乡却不能成行,此番国荃回乡,便一路回去……”
正说着,曾国藩搀了父母走出来,望见穆彰阿,一愣神,忙施礼问安,请他先入府稍候。
穆彰阿与曾国藩双亲寒暄几句,不敢在门前久留,便由下人引着进府。
曾国藩的父母来京一年有余,他见京里的形势晦暗不明,自己虽万分小心,但也难免不被小人暗箭所伤。他怕父母在身边跟着担惊受怕,因此借九弟国荃回乡应试之机,将他们送走。
曾国藩等国荃起程,转身回府去见穆彰阿。他本来要送出城去的,因穆彰阿在府里等着,便顾不上送别双亲了。
穆彰阿假意道:“伯涵,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应该尽到做儿子的孝心,把令尊令慈送出城才对。”
“老师亲至寒舍,学生岂敢慢待。”
曾国藩见穆彰阿这么早来访,知道他定是一夜没睡,便解释道:“学生因要预备送家父家母回乡之事,无法脱身,因此没能尽早向老师回禀天门的事情,望老师恕罪。”
穆彰阿已亲眼目睹,还有何话说,便含笑道:“伯涵言重了,谁人都有父母至亲,他们来京一趟不容易,你这么做当然是对的。”
“学生昨日已将天门送入惠亲王府,事情还算顺利……该交待天门的,学生已经照着老师的嘱咐,委婉地告诉他了。天门一心想要庄若兰尽快回家,很痛快便应承下来……”
“你这件事办得好,王爷见了天门怎么说?”
“王爷没说什么,只说天门思念姐姐,前来看望是人之常情。”
曾国藩滴水不露,只字不提和惠亲王之间的谈话情形。
他越是这样,穆彰阿越是疑心。他的眼线禀报说,曾国藩在王府滞留时间不短。
惠亲王留他久坐,此中定有一番交流,曾国藩却三言两语便没话了,这其中究竟有何隐私呢?
“你贸然登门,王爷没有起疑吗?”
“学生正是怕王爷有疑,才邀了工部主事文祥同往。”
见曾国藩没有隐瞒这一情节,穆彰阿点头道:“文祥和王爷很亲近吗?”
“文祥和王爷的关系学生就不知道了,也不便打问。”
“你们是如何措口去见王爷呢?”
“并没有什么刻意的措口,我假称在路上遇见天门,送他去王爷府。恰好王爷查办的案子里,有一本账册要工部出示,文祥便借送账册为名,顺便把我们带入府中。”
“原来是这样……王爷问你话没有?”
“问了,王爷知道国藩是老师的学生,想是有所顾虑,因此只问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倒是文祥因为公事,和王爷说了半天,学生在外面候着,并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曾国藩的回答无懈可击,也无法对质,穆彰阿知道再问也没什么新鲜东西,便不再追问下去。
他本来想要曾国藩和文祥说说,通过文祥从中斡旋的,听曾国藩的话意,并没有多大希望,便没有自找没趣。
说了会子话,眼看到了早朝的时辰,穆彰阿起身回府,收拾一番,忐忑不安地去上朝。
到了朝堂上,并无什么异样。只有两广总督奏报说,广西兴起拜上帝会,信众甚多,查禁不绝,甚为忧虑。是发兵剿灭,还是周济贫民,散以钱粮驱散,请朝廷定夺。
道光顾虑重重,道:“外面的官员都是报喜不报忧,能藏着掖着绝不肯奏报朝廷,如今两广总督郑重其事上奏信教一事,可见那个什么‘拜上帝会’闹得太动静太大了,你们说,如何处置?”
文庆道:“依臣看,还是发兵剿灭的好,若散以钱粮,且不说一时筹措不出来,即便散给贫民,那些刁民吃完花光,仍然要闹事。”
道光问穆彰阿:“你的主张呢?”
穆彰阿心里有事,正偷眼瞧着惠亲王猜他的心意,冷不丁皇上发问,慌得跪倒答道:“臣以为只可安抚,万万不可动武。道光二十五,已与洋人订立条约,准许信教自由。若是发兵剿灭,怕要惹怒洋人,引起争端,那时怎好收拾。”
众大臣纷纷附议:“是啊,不可因小失大,几个教众,有何大惊小怪的,他们手无寸铁,比起那几国的坚船利炮要好对付得多。”
道光被吵得心乱,转脸问惠亲王:“你来说说。”
“臣弟赞同穆大人的说法,朝廷出兵去打手无寸铁的教众,师出无名,易落人口实。倒不如先礼后兵,由朝廷发布通告,将‘拜上帝会’限定在广西一省,并严令教会约束教徒,不得祸乱乡里。如果他们依然胡闹,一省之乱总是容易治理些。”
穆彰阿没想到惠亲王会赞同他的主张,大为惊讶,不免受宠若惊,躬身向惠亲施礼,奉承道:“还是王爷高明。”
惠亲王冲他一笑,令穆彰阿心花怒放,甚为安慰。
道光说道:“好吧,就依惠亲王的意见拟旨罢。”
散朝后,穆彰阿在外候着惠亲王,想等他出来,再送上一番恭维的话,顺便试探他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