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之见他二人过来,笑道:“王兄怎的如此雅兴出来赏月,不怕督学发现吗?”
“呵呵!”王子进傻笑一下,抓着头皮,不知该做何回答,难道告诉他自己是出来抓鬼的吗?
绯绡却望着宗之身后的墙壁,瞪圆了双眼,似是发现了什么。急忙拉了王子进一把:“子进,你看!”
王子进一看那墙壁,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那整整的一面墙,竟是都被人画了符咒,歪歪扭扭,如蛇,蚯蚓般的大字,在墙上纵横肆虐,让人看了心中郁结。
“这便是那咒符吗?是你刚刚说的那门吗?”
“没错,就是这里,还有怨气残存!”绯绡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王子进大呼小叫道:“哎呀呀?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将它擦了!”
说着,一把就推开宗之,爬过桌子,扯了半副衣袖下来,要擦那符。
绯绡没有想到他动作如此之快,竟来不及阻止,中间又隔了一个一边护着自己的考卷一边叫的宗之:“王兄,你这是干吗?”
但见王子进已然踩在那条凳上,用衣袖开始抹起墙来,却是怎么也抹不掉。
“这要如何擦法?”他不明所以,回头问绯绡,话未说完,竟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心中一片恶心,那老生的脸竟已在那符咒的字里行间浮现出来,却是一片青白的脸色,和记忆中已截然不同。
“哇!”王子进吓了一跳,从条凳上跌坐在地上,却见不光是脸,身体也渐渐凸现出来,一个人慢慢走出墙壁,却不是前几日的老生是谁?
只见那老生面目僵硬,目光呆滞,一袭长袍,已然破得不成样子,空气中一种压迫感扑面而来,不觉胸口气闷,不由喊道:“不要,不要过来啊!”
“子进,子进莫要惊惶!你再看看那里有什么?”听到绯绡的声音,王子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竟是什么也没有,一面画了咒符的墙,兀自在那立着。
“不过,他确是已经来了!你刚刚擦那咒符,已经将他引了过来!”绯绡说着,眼光望向考场中央那片宽阔的场地。
“在哪里,在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到?”王子进急忙四下望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外面依旧月朗星稀,黄叶飘零。
正说着,突然间王子进脚下一软,却发现自己竟踏在一片血池当中,一股腥气扑面而来,熏的令人作呕,王子进只觉那血竟不断漫淹,过了一会儿,竟已到他胸口,不觉胸口憋闷,一时喘不过气来,不禁吓得手脚慌乱,双手一阵乱抓,却没有一根救命稻草。
正慌乱间,却听得一细微笛声入耳,如泣如诉,婉转曲折,竟如有一美人在卧,吟歌唱曲,但见眼前景色突然一变,那血池竟化作一片花园,其间落英缤纷,美不胜收,只见一白衣少年,正坐在那花圃中央,执一碧绿玉笛,正自演奏,剑眉入鬓,黑发如墨,宛如人间仙境。
看着看着,那花丛中竟又起了火来,火势凶猛之极,眼见将那白衣少年吞噬了,正自往自己这边燃烧,火舌卷着浓烟扑面,就要被卷了进去,王子进不禁“唉呦……”一声,吓得一身冷汗,那花圃被烧,笛声却不消失,转眼间景色又变为青山绿水,青山如画,绿水如练,正自飞流直下三千尺,在碧谭中溅起一片水水珠,那笛声也瞬间高昂起来,真正是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一时景色不断变幻,一会儿是人间天堂,一会儿又变为熔炉地狱,王子进这才知道是绯绡和那妖怪正在以幻术相斗。
想到这一节,不觉心中一片空明,什么血池地狱,蓬莱仙境,通通都是不见。
睁眼看去,那简陋格间外面,只有绯绡一人正盘膝坐在落叶上吹笛,满地落叶如黄金打造,衬着他的白衣,真如仙人下凡一般。
绯绡一脸悠然的模样,显是占了上风。
却见绯绡放下笛子,慢慢睁了双眼,朗声道:“这般斗下去毫无意义,赶快现身吧!”
但听空旷的的庭院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似有一人自远方踏叶而来,脚步声到了门外却是没了声息,好像那人就此停住了脚步。
绯绡听了,将玉笛随手插在腰间,整整衣冠,站了起来。
“兄台幻术高明,小生甘败下风!”却是那老生的声音,王子进听了心中一紧。却见那老生已站在门外,衣冠楚楚,哪还有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
“哪里,不敢,只不过我族向来以幻术闻名,只是略胜而已。只是你本是一届书生,怎的怨气如此之重,偏要取他人性命?”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却又管得着吗?”那老生似乎甚是不快。
绯绡见了,也不生气:“怕是那个自杀的考生便是阁下自己吧,因死后心中怨气太重,竟是无法超生!”
“你知道什么,这科举害人,我这是在警醒世人!”
“哈哈哈,好好玩的借口!”绯绡掩嘴偷笑,接着折扇一指:“厉鬼,哪里那么多借口,我来助你超生!”
说完两人便斗在一起。那老生的指甲竟是突然之间暴长,个个锋利如刀,在月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光芒,绯绡却是手持一只玉笛,那老生像是丧心病狂一般一下狠似一下,却是无法将他怎样。转眼间斗室之外,月光之下,二人辗转腾挪,一团银光,一团绿光交织混杂在一起,一时分不出彼此。
王子进不由甚是害怕,忙拉着宗之要走,哪知宗之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卷子,一甩手挣脱了他的手:“不能出去,不然科考就是无效了!”一脸的认真,与平时像是换了一个人。
“哎呀!这两人一个是个千年狐妖,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厉鬼,我们这般凡夫俗子,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说着手上加力,再去拉他。
“王兄放手!”他说着一把推开王子进,已经全然没有了过去笑眯眯的模样。
王子进被他推开,不由一呆,这是怎么了?这还是那个和善的宗之吗?
“试卷,我的试卷!”只见宗之如着了魔一般,弯腰去拣适才拉扯中散落在地上的试卷。
见他这副模样,王子进竟忘了逃跑,也忙帮他去捡。
那白纸黑字,如雪舞龙蛇,句句都是学子的心血。王子进见了不由眼中****,这科举当真害人,前两日还好好的朋友,被它害得竟如失心疯一般。
可是再看那试卷,他总觉不妥,还没等端详明白,便被宗之一把夺走。
官印!对,就是官印!宗之的贡纸之上,是前朝官印。
他想到此节,只觉脑后升起凉风,再看宗之,已然盘膝坐在地上,又继续答起题来,似乎这恶斗,这喧嚣都与他无关。
王子进望了望宗之,又望了望正裹在战团中的绯绡,不由呆了。为何宗之在这里答的是前朝试题?那与绯绡恶斗的又是谁?
一时之间,不知哪边是真,哪边是幻!
、正在这时,就听绯绡叫道:“子进助我!”
一回头,只见那老生的五指已插入绯绡的身体,眼见是不会活命了。
王子进见状胸口似乎被大锤击了一下,怎会这样?怎会这样?绯绡,聪明的绯绡,狡猾的绯绡,怎么会死?尤记得初识时绯绡执扇立在岸边,一袭白衣,一张桃花春风面,却是自己心中无法抹杀的景色。
你我不是约好要一同游戏人间的吗?还要去东京城最好的饭馆去吃麻油鸡,吃芙蓉鸡吗?怎地,你就这样爽约了?
但见绯绡的身体自那老生的手臂中慢慢滑落,“还我绯绡!”王子进大喊一声,就要扑上去,只觉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统统抛到脑后去了。
哪知绯绡的身体竟轻盈无比,彷若破败的棉絮一般飘落在地,一落地,却是一把折扇,上面被人抓了个大洞。
“嘻嘻,本以为派个扇子对付你就已经足够了呢!想不到你还颇有本领。”只见绯绡一脸坏笑,站在那老生身后,却是毫发无伤!
王子进见了,立刻破涕为笑,心中大悲大喜,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老生吃了一惊,回过身去,还要继续再斗,却被绯绡先下手为强,当头一记玉笛,正敲在他面门之上,只听“呼”的一声,那老生竟是不见了。
绯绡见状,一把抓了旁边发呆的王子进过来,对他道:“忍着点,他已逃到里面去了,我们要破了这符!”
“咦,这与我和干?”王子进正纳闷,见绯绡的指甲竟瞬间锋利如刀,手起刀落,在他的胳膊上竟是划了一条口子,一甩手,那血便飞扬出去,洋洋洒洒的落在那画满符的墙壁上。
“啊,好痛啊!”王子进忙自己去包了伤口,抬头一看,那墙壁上只有数滴血迹,那如蛇如虫的符咒,竟是通通不见了,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正自暗自称奇,见绯绡在那老生刚刚倒下的地方捡起什么东西。
“这就是那厉鬼附身的地方,要拿去快快烧了才好!”王子进忙凑过去看,见竟是一根快秃了毛的毛笔,笔管的漆已经快剥落殆尽,上面隐约见一行小字:草堂隐者罗。
“草堂隐者罗……”王子进一字一句的念着那笔上的小字,越念越是心惊,瞥眼看着在一边奋笔疾书的宗之,竟觉得说不出的恐怖。
“宗之,宗之,这可是你的?”王子进拿着那枝毛笔,小心问他,只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
“莫要扰我答题,这次我一定要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宗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绯绡见状走了过来,“你这黄粱之梦要做到何时?”
宗之停下笔,抬起头问绯绡:“你这是什么意思?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哪个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来这里?”
绯绡看着他的脸,那脸色在月光之下竟有些青白,一字一句道:“你已经死了很久,却还看不透功利吗?”
王子进听了这话仿若遭雷击,只觉脑中一阵轰鸣,
是了,是了,所以宗之能够看到他们,所以这鬼符在宗之的墙上画着,所以宗之答的是前朝试卷。
原来这纠缠着考场中的考生的,被名利熏心不肯离去的孤魂野鬼,竟然是宗之!
“我死了吗?”宗之似是不信,轻笑了一声,“我怎么会死?你勿要把好人当作妖孽!”
“你醒醒吧!”绯绡将那秃笔塞到宗之的手中,“这便是你的笔,刚刚那老生也是你心中孽障所幻化,自己真实的样子,你自己也忘了吗?”
宗之拿着那只毛笔,初时满眼迷惑,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眼中竟愣愣的流下泪来。
只见他的头发渐渐变为灰白,脸上也慢慢生出皱纹,转眼之间面容竟变得与刚刚那个老生一模一样。王子进见了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躲到绯绡身后道:“这是怎么回事?刚刚撵走一个,怎么又来一个?”
宗之却似没有发觉一般,只是喃喃念着,“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这样重要的事,我居然完全忘了!”
“是了,是了!”宗之说着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考场,“我本已在五十年前就死了,屡次不中,直考到六十余岁,便心怀郁结死在这考场中!”
说完心中似有无限悲怆,竟而哭道:“转眼间我竟已死了这般久了啊!这月亮还与当时一样,我却不是当时的我了!”
“你,你莫要如此哀伤……”王子进插嘴说了一句,本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由心下凄然,其实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凌云壮志,可是到得老来,又能实现多少?
正是一场愁梦酒醒时,少年心事谁当云?
只见宗之朝绯绡做了一个揖:“多谢兄台点化,若不是兄台,我的灵魂还会被功名羁绊无法超生!”
绯绡道:“其实除却名利,人生还有许多精彩之处,只是往往醉心于此的人无法发现!”
宗之听了这话,望着那遍地金黄,似乎有无限惋惜。本来他也应有精彩的人生,却将青春都蹉跎于这方寸间,虚度了光阴,就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曾发觉。
这满树的芳菲如今谢了明年还会再开,自己的人生却只有一次,不再重来!
他长叹一声,转身朝王子进道:“王兄,宗之要走了,这笔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说完,将那杆笔塞到王子进手中,衣裾飘飘,大步走到那隔间外面,边走边唱道:“劝君看取名利场,今古梦茫茫!”
他一身青衫踏在金黄落叶之上,姿势潇洒,且歌且行,渐行渐远,也不知向哪里去了,只余歌声在空旷场地中回荡:“今古梦茫茫……,梦茫茫啊……”
“他这般走了是向哪里去?”王子进握着那杆秃笔,望着宗之消失的背影,心中甚是酸涩。
“走出这名利场,去哪里也是好的!”
两人再看那隔间,蛛网密布,灰尘足有一寸来厚,显是很久都没有人用过。
此时天已渐亮,已有勤劳的考生起来答题。这如蜂巢般的百余隔间,又盛满了追名逐利的野心,一场的没有兵刃鏖战又将开始,到得最后,又有几人能够幸存?
是日白天,王子进了了一桩心事,竟是觉得精神抖擞。忙准备了笔墨纸砚,就等考官前来发贡纸了。
只见几个考官依次将贡纸与题目发了下去,到得他这里,竟是不发了,在登名录上他的名字下面画了一个朱笔的叉。
王子进不觉纳闷,自己明明在啊,怎么会缺考。正想着,不觉摸到了头上的毛笔,心中不禁暗叫:糟糕!那隐身之术绯绡忘记消解了。
他急忙跑出了考场,一路狂奔,却是找绯绡去了。
好不容易花了大半天功夫才在饭馆里将他找到,彼时绯绡正在快活的吃鸡。
“快快快,将这法术解了,我好再回去赴考!”王子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绯绡抓着一只鸡腿,并不着急:“我若将你这法术解了,你要如何再入得那贡院啊?”
此话一出,王子进却是不知如何做答,呆立在那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唉呀呀,赶快坐了一起吃肉喝酒吧,莫要想那劳什子考试了!”绯绡在一旁叫道。
无奈中,王子进只得坐下,和他一起吃了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科考的最后一天,竟是在饭馆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