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塞垣六记
西夏疆域，史书有载。其地“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西夏国亡，史籍亦大半亡佚。他史所载囿于“正统”，言之者简，讳莫如深。后世谈西夏事不能详者，诡称“神秘王国”云云。我探寻西夏王朝史迹，已历三十多个春秋。虽未有“读万卷书”之功，而“行万里路”者，已不知有几万里行程了。脚迹几乎遍及西夏极盛时期之“二十二州”地。往事历越千年，朝代更替，河山依旧；今世瞬息万变，古堡残垒，能不引人凭吊！
从1964年起迄于今，我专事于参加西夏故地文物史迹的考察活动凡四次：1964年的敦煌之行；1976年的西北六省考察；1995年鄂尔多斯与黄土高原的“走马观花”；1996年宁南、陇西及敦煌、河西的再访。利用学术活动之便的逗留尚不包括在内。
1976年初夏，在全国百废未举之时，在北京的“批邓”鼓噪声中，在某些刚从茅坑里爬起却嫌别人臭的人的白眼底下，我和史金波又结伴踏上了赴西北考察的征程。此行，从北京出发，首途晋阳，南下过黄河访古都西安，北上晋谒革命圣地延安；溯无定河而上，走“三边”，过不毛之地之毛乌素沙漠，进入“塞上江南”。重游陇上，跋涉于陇山湟水间。翻越乌鞘岭，循祁连山西行，北达居延海，领略大漠风情。而后过玉门关，更西出阳关至伊州（新疆哈密）而归。夏日炎炎，从西安到延安有两日路程。在铜川几十人一屋的旅店中度过了一个与臭虫血战之夜。进入黄土高原，汽车穿行在沟壑纵横、梁峁起伏的山腰公路上。如果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车到塬上高处极目眺望，一定会看到那银蛇飞舞、蜡象奔驰的壮观景象。可眼前烈日当空，禾苗干枯，令人焦心。有乘客说，到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因无法生存，许多都跑回北京去了。我不视延安为畏途，当汽车爬下山梁，山回峰转，巍巍宝塔山突现眼前时：“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学生时代熟读的贺敬之《回延安》诗从心底涌出，禁不住湿润了眼睛。
延安遍地皆“圣迹”，令人激动、追怀、留恋。我还不得不注目这宋朝边防重镇延州的遗迹。杜甫诗云：“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据说延安旧有五城，东西二城，夹河对立，另有东、南、北三关城。三山环抱中的古城，到处留下了北宋文学家范仲淹的足迹。你看那清凉山上宋代雕凿的万佛洞石壁上就有范仲淹驻守延州时题写的诗句。西夏开国皇帝景宗元昊建国伊始，夏天授礼法延祚二年（1039），为迫使宋朝承认他称帝的合法性，悍然把战火引向延州。第二年，元昊大军围困延州，宋军孤守七日，危在旦夕。幸逢天降大雪，西夏军队缺少御寒衣服，才从延州撤退。宋朝为加强北方边境的防务，急调韩琦、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兼领延州事，共同措置对付西夏的军事进攻。
范仲淹在保卫宋朝边防的岗位上施展了他军事家和指挥家的才能。夏兵尊他为“龙图老子”，说他“腹中有数万甲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思想，使他能胸怀天下，以仁义为心，甚至抛开了民族畛域。他亲自去宋境内党项人居住的地区视察，检阅他们的武装力量，用皇帝的名义犒赏他们；对归宋朝的党项人“夺其地而取其民”，任用“素得羌人”的种世衡去治理羌地。为了宋与西夏的和睦相处，他甚至天真地动员夏国皇帝元昊归附宋朝。他给元昊写了一封长信，追叙真宗以来宋夏友好关系，最后向元昊讲了八条“逆顺”之理。为此事范仲淹几乎丢掉了性命，幸赖多数大臣为他求情，才允其贬官调职。
范仲淹守边，驻防延州，怀着忧国忧民之心，为后世留下《渔家傲》一词的绝唱：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塞起，
千嶂里，
寒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一年，范仲淹已经52岁了，两鬓大概也已染上霜花了吧。被贬官的范仲淹还在为朝廷的边事操劳。“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边人用这样的吟唱鼓舞守边将士们的士气。
冒着酷暑，从延安北上，经志丹县，去看遍地石板的清涧城。用了半天时间去找种世衡悬赏重金凿成的那口井。“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经绥德时，在无定河畔遇雨被阻，在小镇的鸡毛店中住了三日，早听村镇鸡鸣狗吠，日坐河床观峭壁怪石，夜听窗外雨声淅沥。百无聊赖，便改陈陶《出塞行》句为“可怜无定河边客，犹是雨夜羁旅人”。据说米脂出美人，最著名的要算貂蝉了，但我们到米脂是找汉子来的。明末杰出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就是米脂人，而且他和西夏开国皇帝景宗元昊的祖父太祖李继迁都出生在同一个山寨里。这山寨今天还叫李继迁寨。李继迁的父亲叫李光俨，西夏建国前的党项夏州政权时期任银州（今米脂县）防御使，宥州刺史。宋乾德元年（963），李光俨巡弋于无定河畔，其妻罔氏在这个山寨里生下继迁，山寨被后人称为李继迁寨，当地人叫白了也称“李继仙寨”。《米脂县志》记载：“李继迁寨，在县西无定河川距城二百里，西夏李继迁故里，今山上古寨尚存。”
到米脂，我们去看过古银州的城墙与门洞，然后步行西去无定河边去找李继迁寨。山路崎岖陡峭，两旁土壁悬崖，深涧数十丈，中无滴水。我们爬上村寨，石砌的平顶土窑依山势零落地摆放几座，几棵发蔫的小树无奈地陪伴着。寨子里寂无人声，连狗也不叫，仔细看那屋顶烟囱上溢出的烟霭，才觉察着这里还有人居住。听说山寨里有“闯王”住过的土窑。于是爬上山顶去找。馒头状的山顶，寸草不生，像戈壁滩一样，只有一棵伞状的小树，孤傲地挺立着，使我立刻想到抗日战争时期我家乡太行山村中的“消息树”。回到山村，在一座石窑洞的门口见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坐在石阶上摘捡野菜，我又立刻回忆起我童年时期吃野菜度荒的情景来，感到特别亲切。老人说村里人都干活去了，问我们天旱荒岁来此有何公干。他不知道李继迁与党项西夏的来历，却对“闯王”造反津津乐道。自言青年时跟着******打土豪，闹革命，当过“赤卫队”，给毛主席站过岗，还亲眼看见过毛主席，言下脸上流露出自豪骄傲的神态。中午我们在当地公社用餐，当我端起一海碗杂面河捞面时，之后当我在陕北每一座县城街上看那贴满墙壁花花绿绿的豪言壮语，听街头老大娘们高唱革命歌曲时，李继迁寨老赤卫队员摘野菜的形象便浮在我的眼前。
三天前在清涧城刚度过党的55岁生日，离开米脂，来到古代万里长城军事重镇，所谓“九边”之一的榆林城。我们登上城墙，绕城一周。城北为流沙所侵袭，黄沙漫漫，良田淹没，其景可怖。讹传沙漠南袭造成“榆林三迁”的谬说，已被学者批驳。当地人民向沙漠进行战斗已取得了重大胜利。在榆林看到的西夏遗迹不多，据说清代榆林知府叶兰后人家藏有西夏宫廷木碗两个，用红褐色细木制作，碗内包银，外雕花卉飞禽，惜未能亲见。榆林地区也是宋夏多战之地，后来我应该县之约，写过一篇名为《筑城考》的城砦考证文章。
榆林东北大约一百多公里的府谷，即宋代的河东重镇府州，也是宋夏争夺多战之地，当时因不顺路便舍弃了，再要去时已是20年之后了。1995年夏，在银川开完西夏学国际学术会后，我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张晶同学结伴而行，她是学美术史的，身体瘦弱，却能吃苦，又专注于学问。我们从银川到********，南下登上鄂尔多斯高原，到伊克昭盟的首府东胜市，在两地都参观了博物馆。然后穿越鄂尔多斯高原的东南边缘，直奔黄土高原上晋陕交界的古城府谷。东行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窗外的景色是那么枯燥单调，天穹下，缓和的丘状地形，稀疏的植被，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蒙古包。有时也会突如其来地让你惊喜，路旁一侧的一座山岭，悬崖峭壁，陡立十数丈，裸露出赭红、深青、土黄、灰绿的岩层，在阳光照耀下，斑斓悦目，如一幅天然巨型的壁毯。遥望极远处，便去想象当年李继迁“诈言乳母死”，乔装扶柩率众酋长从银州逃往地斤泽是走的那条路，他起家创业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都来不及去看了。也无暇去凭吊那“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陵寝，虽然它就在路边，真假不去管它了。成吉思汗六征西夏，于公元1227年7月病死在征西夏途中，秘不发丧，使西夏末主李献城投降，终于作了蒙古军的刀下之鬼，西夏王朝至此灭亡。
这次到府谷一了20年前的心愿，看看这个宋朝属下党项豪族折氏家族偏霸一方的“******”。折氏代出名将，为保卫宋朝西北边境，抵御“西北二虏”辽与西夏，勋劳卓著。杨家将史事演化的“佘太君”故事，民间相传，脍炙人口。
我们在府谷县文管会同志的陪同下冒雨登上府州故城。府州故城由南北二城组成，北城坐落在今府谷县城关镇东山峁上，平面呈长圆形，夯土筑成，外包石头，即老县城。南城在城关镇北山坡上，平面三角形，夯筑土墙，高二丈余。东西两面临沟，北墙则雄居山巅，规模比北城大。南北二城南濒黄河，上下对峙，气势格外雄伟。古城内尚有民居，砖雕的门楼、影壁、屋檐，虽断垣残壁，却也见出当年的辉煌。精美的砖雕引起了张晶极大的兴趣，她不停地按动快门。今夏大雨，被洪水冲出的宋代瓷片填满沟中，随手可拾。北城一砖砌门洞尚存，据说宋庆历元年（1041）七月，元昊率夏军万余人围攻府州，从此城门进攻，折家将折继闵督兵拒战，经七昼夜，城坚守不下，元昊解围而去。我们出古城，顺山坡而下，沿山古庙回廊，下临滔滔黄河，遥望对岸就是山西保德县。明天我们将过河去晋北的朔、代二州。
插叙至此，还是让我们回到20年前黄沙滚滚的“三边”路上去吧！
我和史金波离开榆林去靖边，7月12日去访统万城。整日在黄沙迷漫的路上行车，司机好像握着方向盘打瞌睡，我也昏昏沉沉，强打精神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景色：
澄沙碧水红石山，
边墙烽台起炊烟。
古道荒冢遗白骨，
飞车一瞬过“三边”。
听说统万城到了我才完全清醒过来。统万城在靖边县以北100余里的红墩界乡，当地人称“白城子”，乃是中国历史上“五胡十六国”时期匈奴单于赫连勃勃创立的大夏国都城。据史书记载，赫连勃勃北游吴山，见此形胜之地赞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遂在此建都，征调十余万民力，耗时五年筑城。城土是用米汤和羊血，“蒸土筑城”，其坚“硬可砺斧”。《统万城铭》这样描绘城池之盛景：“……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温室嵯峨，层城参差，楹联雕兽，节镂龙螭，莹以宝璞，饰以珍奇……”，足见其豪奢状况。
唐朝末年，世居夏州的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助唐镇压黄巢农民起义军有功，受封赐姓，封夏州定难军节度使，以统万城为治所。至五代、宋初，党项李氏世据夏州一百余年，后西迁河西建立西夏王朝。统万城曾是党项族的摇篮和西夏王朝的发祥地。宋朝为扼制党项，宋太宗于淳化五年（994）曾下诏毁废统万城，迁民于绥、银二州。从唐代就受到沙害侵袭的统万城，大概在宋、元以后就一天天被黄沙吞没了，直到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著名的西北史地学者徐松（1781—1848）任榆林知府时，命其属官横山县知县何炳勋寻访夏州统万城故址。从这时起，在浩瀚的毛乌素沙漠中沉睡了数百年的夏州古城才被重新发现。
我们进入白城子村，透过沙雾辨识古都城廓，隐蔽在起伏沙丘之后的一座银白色古堡在沙海中沉浮。登上高高的沙丘，踏着没踝的细沙，看到的是不知年代的瓦砾、马骨，还有枯草、蜥蜴，间能听到令人心悸的风声，扬起扑面的沙粒……走在灰白色的城垣上，还能看到残破的“马面”、角楼。城中残存的一座数丈高台，据说是大夏“崇基万仞”的宫殿遗迹。我用手敲击，坚硬如石。统万城的古城墙已经挖了几孔窑洞，守城的老人住在那里。周围是柴杆围成的羊圈，窑洞窗台上和门前有鸡在啄食。守城的老人谈起统万城的历史头头是道，原来他是从“文管会”干部那里听来的。
大夏之亡，治有夏州；西夏国灭，继有宁夏。华夏子孙生生不息。我离开统万城，迎着毛乌素浓雾似的风尘向西行，心头涌动着无限的感慨！
无定河畔寻古都，统万城坚开新屋。
蒸土筑城城还废，暮鼓晨钟台空留。
边地有警战马嘶，朝中无才费筹谋。
风沙难埋堕城恨，一腔愤慨留夏州。
（1976.7.19）
多次路经银川，都是匆匆过客。认真地去认识银川就已到1976年7月底了。从大夏统万城来，就不能不注意耸立城北的那座相传是赫连勃勃所建的海宝塔，当地俗称“赫宝塔”。银川以东的“丽子园”，相传也为赫连勃勃在位时所建的王家陵园，这是银川在历史上得到开发的最早遗迹。银川平原自古为羌、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交汇之地。唐高宗仪凤三年（678）迁饮汗城至唐徕渠东侧，即今银川旧城怀远城建城之始。宋朝毁废夏州，党项首领李继迁攻取宋朝灵州，改西平府，建都。宋天禧四年（1020）继迁子德明又迁都怀远，改名兴州。元昊建国前于夏显道二年（1033）升兴州为兴庆府，夏人俗称东京。桓宗纯时又改兴庆府为中兴府。
从党项割据到西夏建国都城三迁，自有其军事、地理等诸多因素。德明从灵州迁怀远镇造出了“有龙见于温泉山（今贺兰县暖泉以西的贺兰山）”的神话，却道出了他称帝的野心。西夏都城兴庆府是在怀远镇的基础上建成的。德明“遣贺承珍督役夫北渡河城之，构门阙宫殿及宗社籍田”。元昊继位后，更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基础上“广宫城，营殿宇”，“于城内作避暑宫，逶迤数里，亭榭台池，并极其盛”，又“大役丁夫数万，于（贺兰）山之东营离宫数十里”。元昊的儿子毅宗谅祚即位后，又役使数万兵民，用五年时间在兴庆府西建造承天寺。据史料记载，夏崇宗乾顺时期，兴庆府又进行过一次较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工程，是由大臣梁国正献王嵬名安惠主持进行的。
西夏末主在蒙古大军兵临城下时献城投降，元代该城尚存。明代在兴庆府旧城基础上修建了宁夏城，故兴庆府城市的轮廓和布局可以依据明代方志有关宁夏城的记载认识其概貌：“城市周围十八余里，东西倍于南北，相传以为人形”；“南北各有两门……东西各有一门”。城周有深阔的护城河；城内街坊市局、命名与唐都长安、北宋东京都有借鉴或雷同。就连城内外河道、沟渠互通，也无不借鉴唐、宋京城的规划布局，而又有其地理上的鲜明特色。迄今为止的考古发掘、文物资料已发现西夏时期于兴庆府四城内外、河畔山上，广修寺院，遍筑丽园精舍，高塔凌云，构成了笃信佛法国家的独特风貌。可以想象，西夏的兴庆府城内类似北宋开封府城为皇亲国戚、王孙公子们享乐场所的酒楼、茶肆、勾栏、瓦舍等不会少的，只是现在还未能找到记载。
银川在历史上屡遭地震破坏，清乾隆三年（1738）大地震后基本按原样修复。1976年我到银川时，对旧城的风貌似乎还有一些印象：一眼望尽的低矮土屋和狭窄土路。而今的银川市作为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已经是一座现代化城市了。
我最近一次去银川是在1996年的夏天，要我描绘银川的巨大变化和飞速发展是我不能胜任的。如今，当你一踏入银川老城，在原西门城楼的旧址的十字街心上，新修的梅花形喷水池中，耸立着一座象征回汉民族团结的“拱门”形巨碑，高二十多米的碑顶上落下一只金色凤凰，似展翅欲飞。大概是标志着银川市新的腾飞吧！问银川人，说，银川又称凤凰城。传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久远的年代前，一只五彩斑斓象征幸福吉祥的金凤凰，翱翔蓝天，飞临塞上这块厚土，顿时被这里山水秀美、地杰人灵所陶醉，便从天而降，头化作“高台寺”，脚变成“西塔”、“北塔”。五彩缤纷的尾巴变成鲜花盛开的草原，一直铺向贺兰山。她的翅膀变成了两座城关，心脏化作钟鼓楼，血脉绕城流作“红花渠”。凤凰城啊，这不知揉合多少朝代的历史遗迹与人民心声的民间传说颇为动人。西夏时期的高台寺坍塌了，“台高三丈”空留史籍；承天寺和“西塔”旧貌换新颜。凤凰城，一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记载着历史的变迁、朝代的更替，如今更寄托了塞上人闪光的希望和美好的憧憬。
如今时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一股“西夏风”，像幽灵一样窜进银川市的大街小巷。以“西夏”命名的街巷马路、商场酒楼、厅堂馆所触目皆是，甚至吃喝洗漱也无不与西夏有缘。君不见银川宴席上谁人不喝“昊都宴酒”！但“西夏”为何物，却不甚了了。我在银川街上购物，店中无货，问售货小姐何处有售？答曰：西夏。我愕然注目，她鄙夷我竟不知“西夏”，出门问人才知附近有“西夏百货商场”。
1996年8月19日到宁夏北部的贺兰县参观了宏佛塔，次日下午就赶往南部的同心县。县文化局副局长、文管所长马振福陪同我们参观所里藏的文物，有关西夏的这里只存在古韦州康济寺塔中出土的墨书西夏文砖。
21日晨8时，由县政府派车，马所长陪同我们去韦州古城。同心县是回民聚居地，气候干旱少雨，是有名的贫困地区。当地谚云：“韦州、韦州，十种九不收；川大口子小，风大雨水少”。听说近年来吸毒贩毒猖獗，真是越穷越抽，越抽越穷。是政府打击贩毒的重点地区。韦州古城在县城西北，要翻越大罗山。今夏雨多，中途冒雨而行，车过山时，已经青黛的山色在烟雨中更显得妩媚妖娆。明代韦州长史刘牧诗有：“蠡山雨洗高嵯峨，群峰叠翠攒青蠡”之句。蠡山即令罗山。
韦州一带自古以来是匈奴、突厥、吐谷浑、吐蕃、党项、蒙古和回回等民族的牧地，是西北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唐朝迁吐谷浑居此，置安乐州，后更名威州，西夏称韦州，是十二监军司之一韦州静塞军司驻地。毅宗谅祚时改祥军。宋元丰四年（1081），宋朝以5路大军共50万兵征讨西夏，灵州一战，遭到惨败，损兵40万。主帅高遵裕的部属张舜民，是一位敢议论时政的知识分子，曾随军经韦州至灵州，沿途所见在《西征诗》中写道：“青冈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山山似雪，凭君莫上望乡台。”张舜民后因“反战诗”被劾谪官。
过罗山快近韦州时天已放晴，雨后的原野空气格外清新，只是看不见村落人烟，幸有相隔五里一座的烽火台，遥相呼应，给那流落在韦州路上的千年冤魂一点慰藉。明朝人王越的《过韦州》诗云：“韦州原是旧韦州，古往今来恨未休。有酒不浇元昊骨，无诗可吊仲淹愁……”民族间的歧视仇恨、征战杀伐，都已成为历史的遗憾。
车行两个多小时至韦州镇。古韦州镇为乡政府所在地。这一天正逢集市，满街都是戴白帽的回民，不戴白帽的就是汉民了吧。街市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买卖交易，十分热闹。我们来到乡政府，见到正在这里设点搞民族调查的我所李希等同志，一同去附近的韦州古城参观。古城，平面呈长方形，夯土筑成。据《嘉靖宁夏新志》载：“城周回三里余”，高约数丈，城址尚完整，城内空旷，间有民户房舍。城东南有寺名康济寺，寺毁废不留痕迹，唯一砖塔尚存，今考定为西夏始建。城西北隅还有一座覆钵式砖塔，据称亦为西夏时建。我们随马振福所长巡城一周，见有农民在挖城上建屋。一户回民已利用城墙挖成窑洞，装了门窗，在这座西夏古城墙内安居乐业了。对此，文管所长只有望城兴叹！
下午返回县城，过罗山时，在一处山坡地上，有几个妇女、儿童在寻摘发菜。发菜是一种藻类植物，似蜘蛛网一样趴在地表上，以其酷似头发而得名。发菜含丰富的营养，又具药用价值，以宁夏所产为最著名，早在唐、宋时期就已远销国外。今以其谐音“发财”成为国内外宴席上必备菜肴与馈赠佳品。我们也摘了一把留作纪念。
22日到宁夏南部重镇固原。固原本唐置原州，西夏时，宋朝在此建新城，设镇戎军，这里成为宋与西夏交战的正面战场。我们原计划从固原到海原，再回到固原，从西南翻越六盘山入陇，领略那“天高云淡”的景观。23日固原博物馆罗丰副馆长陪我们去海原，抄近路走黑城乡一线，因雨路被冲断，只好折返在三营吃中饭，然后去游须弥山石窟。须弥山石窟位于固原县城西北50公里处的寺口子，其凿刻时间分属北魏、北周、隋、唐四个朝代。石窟错落分布于方圆两公里的八个赤红色峭岩陡壁上，远眺布满洞口似蜂巢般，约有一百三十多个石窟。据说这里没有西夏时期开凿的洞窟，我们仅去看了在须弥山第一窟立佛左侧有墨书的西夏毅宗都（1057—1062）和拱化（1069—1068）年号题记。这当是西夏信徒到此礼佛朝山时留下的。返途中在须弥山东20里，南距固原约40公里处的黄铎堡停车，罗馆长指给我们看那路边的平夏城古城遗址，据说原城址有56万平方米，曾发现过唐宋遗物，现在仅存夯筑的土城墙废墟，四周皆为农田。西夏建国后，宋朝为扼制夏国，在宋夏边境大筑堡砦。绍圣四年（1097），宋军攻占西夏的石门堡（今固原之黄铎堡），在此展筑新城，取名平夏。平夏城位于蔚茹水（今清水河）流域，四周平畴良田，物产丰富。西夏失去此地，连百姓也愤慨不平，纷纷言道：“唱歌作乐地，都被汉家占却，后何以堪！”于是擅政好战的崇宗乾顺母亲梁太后，藉此发动争夺平夏城之战。这是平夏筑城的第二年10月间，梁太后亲领40万夏军同崇宗御驾亲征，围攻平夏城。西夏军中建造一种名为“对垒”的战车，连营百里“载数百人，填堑而进，飞石激火，昼夜不息”。围城13日，夏军伤七万余人，城攻不下，粮草不继。一天夜里，大风骤起，战车被损毁，夏军溃逃。梁太后惊恐毁容逃走。平夏城，后宋改怀德军，设治所于此城。西夏王陵的残碑中有“太后亲征怀德军，分遣诸将”云云，或指此役。
24日到海原县，26日县“文管所”所长李进兴安排我们考察西安州与天都山。
一进入海原地区立刻就想到1920年12月16日晚的海原大地震，当时的报道说：“全世界皆受此波动”。据说陕、甘两省重灾区达50多个县，死亡人数在23万以上；由此想到国家扶贫重点“三北”地区之一的“西海固地区”。汽车奔驰在海原大地上，我似懂非懂地观察那地貌，总有一种荒凉不毛的感觉，一如我当年在藏北高原所见。
26日一早，李进兴及“县志办”主任、电台记者等陪同我们去西安州。西安州在海原县西南，距县城20公里，背靠天都山，前临锁黄川，向称“固靖之咽喉，甘凉之襟带”，为宋夏争夺的战略要地。西安州原为西夏的一座堡城，宋元符二年（1099）宋朝占领后置西安州。城在今西安乡政府西1华里处。夯土筑墙，据记载城“周长9里3分”（4.6公里），东、西两面开门，南、北无门，每面城墙马面20个。明成化四年（1468）巡抚马文华于城中间东西筑墙，隔为南、北二城，后人称该城为“日”字城。海原大地震，城墙严重倾塌，南城残高仅留丈余，北城多颓为土垄。城内尚可见残垣断壁，地表多残砖碎瓦与瓷片，多为明、清时物，也有少数为宋夏遗物。城中心新修一座庙阁，周围田园，刚下过雨一片葱绿。附近有数家民居，街道边的马王庙内，有断碑残砖，杂草丛生，正殿有明万历二年竹叶诗碑一通，据称其图案不同于中国现有的四块竹叶碑，为收藏家所珍视。
据李进兴同志介绍，当地一农民收藏一方西夏王印。我们在街上向村民询问，都答不知此事，也不知农民去向。据李进兴讲，他们知道“文管所”来人便躲避不见。一行人出西门瓮城，城外公路边是一片瓜地，有西瓜、白兰瓜，也有硕大无比的倭瓜，我们边吃瓜边与种瓜老农谈笑。城外远望较完整的西安州西南城墙，屏蔽着极远处隐约可辨的南华山，颇觉壮观。我不由立刻想起了西夏极盛时期那位权倾朝野的人物——任得敬，他就是从西安州小吏一步步向上爬的。任得敬本宋朝西安州通判，以城投降西夏任知州事。献女给崇宗为妃，又册为皇后，遂从静州防御使升都统军。仁宗时以军功授翔庆军都统军，封西平公，后贿赂晋王察哥，入朝为尚书令，进中书令，更进国相，爵楚王。终以分裂夏国篡权阴谋败露被诛。任得敬也是一个利用女色与权术的野心家、阴谋家的典型。
吃罢瓜，驱车西行，过一带村庄，已遥见西华山上之天都山寨。车行约十里许，进入河沟，无路可通，乃弃车步行在河道的沙砾上，约五里路至山脚下。山上古刹、亭阁、殿宇清晰可见，依山而筑，林木挺秀。山涧寒泉潺潺，清流可挹。我们沿着一条小径攀上半山腰，在一座青砖小屋中见村妇十数人，她们整理灶房，劈柴烧火，有几个在屋外的动手拔拦路的杂草。问她们何来，说是山下西安乡里人，过两日这里有庙会，远近乡民都入山进香。她们是打前站来“办会”的。
我们登上山顶一处庙院中，一殿门口挂有“天都道观管理委员会”的牌子。侧室小屋中坐一位年逾八旬的道长，屋中已生了煤炉。道长姓张名理穷，入山已四五十年。细看山上殿宇多凿石为室，有三圣殿、子孙宫、白衣大士洞、玉皇洞、观音洞、祖师洞等。据说都始建于宋夏时期。但那塑像多半是新装饰过的，个个面目可憎。洞中香烟缭绕，供桌上摆放着果品点心。我跟定一神色忧郁的青年妇女，看她逐洞跪拜，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求子。山上有一最大的洞殿，内塑玄天大帝，殿口有明万历二十六年与清康熙八年修庙碑记。从碑文知该洞“深三丈阔二丈许”。我问老道长此洞来历，道长说：此洞乃夏元昊之避暑行宫。正要下山，见殿门下高高台阶下，有十数名道人，青袍纶巾，顺台阶而下雁列成行，起伏跪拜不止。细看乃进山时所见那十余名村妇所扮，甚觉有趣。渐渐悟到，这不过是现今商品大潮驱动下自骗骗人的一种把戏而已。
天都山在西夏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今人考定，疑宋、西夏人将今海原县西华山、南华山统称为天都山。早在西夏立国之时，元昊就在天都山建造离宫。后纳妃没氏，在天都山为她建造行宫，日夜宴乐其中。天都山又是西夏重要的军事指挥中心。元昊派他的重臣大将野利遇乞驻守天都山，因号“天都大王”。西夏军队进攻宋朝，各路军队到天都山“点集”，宋朝便沿边报警。西夏建国之初元昊发动对宋朝的好水川之战、定川砦之战都是从天都山“点集”南下的。宋元丰四年（1081），宋神宗调集50万大军，分5路围攻西夏。其中熙河总管李宪下榆中、取兰州，终于攻破了西安州，实现了占据天都山的重要战略目标。据说宋朝占领天都山后，将西夏在天都山的建筑物尽付诸一炬。
一早离开宁夏海原，乘长途班车西行经西安州、盐池，进入甘肃境，经共和、靖远、长征、白银、皋兰，到兰州时已是华灯初上。因为第一次走这条路，车行十余小时并不觉得疲倦，沿途所见古城残垒与现代化建筑交相辉映，令人遐想无限。从兰州开始的行程，除夏河之拉不楞寺是初次造访外，敦煌与河西走廊将是旧地重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