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贻德
因了题材的不同，绘画中就有宗教画，历史画，肖像画，战争画，人物画，风景画，静物画等种种的区分。在以前，宗教画和历史画占据多数，位置也最重要。而到了近代以至现代，人物，风景，静物，却成为绘画中重要的部门了。在这三种部门中，虽有许多画家都能擅长描写的，但因作家的性情，环境，以及所受的教养之不同，所以有些画家，或是擅长于人物，有些画家，或是擅长于风景或静物的。在现代法兰西的画家中，像薄命画家莫弟葛里安尼（Modigliani）就是专描写人物的画家，勃拉克所作则偏于静物，而郁德里罗（Utrillo）和佛拉芒克（Vlaminck）则被称为风景画的专家。这是因为各画家对于所描写的对象各有偏爱的原故。
我虽然也常常描写人物和静物，然而比较起来，却是最爱画风景。这也许是因为东方人接近自然的原故吧。
对于人物和静物，我未始不爱描写。就像画人物，就是一件最有兴味的事。譬如当美艳的女友给我们来作模特儿的时候，那是除了描写之外，更能得到另一种安慰。在静静的画室里，坐对佳人，一面作画，一面谈笑，那是何等愉快的事。但是，愈是描写美的人儿，就愈容易被对象束缚。因为当时心里先就存了一种必须画得美画得像以取悦于对方的心理，描写时就不知不觉受了束缚了。倘若你是自由地毫不拘束地运笔，你自己以为能表现你的艺术心了，而被画的人却感到不满意，以致现出不快的表情，或中途而废。这种情形，我想许多画家都经验过的吧。至于画裸体呢，在现在的中国，要找到一个好的模特儿实在不容易，年轻，健康，美丽的，谁愿意做裸体模特儿给画家描写？现在在学校研究所或私人画室当人体模特儿的女子，不是躯体臃肿粗肥，便是枯黄消瘦。虽然我们作画，不一定要依据对象，我们可以自由地加以想象来操纵画面，譬如一个极丑恶的模特儿，可以因我们的想象而使之美化。但作画时最重要的便是作者的感兴，如果没有美好的感兴，决不会发生创作的勇气，即使勉强去描写，也不过成功一幅平凡的作品。所以我说，中国现在的洋画家，若是不去努力找求几个有标准美的模特儿，裸体画在中国是决不会发达的。再说到静物，静物画可说是最容易而且最自由的画了，因为静物根本是无知的，尽可自由发挥你独自的画技，即使几天延长下去也不妨事，在静静的室内，一人可以独自研究涂改，决没有他人来干涉。但是静物的趣味毕竟太单调，而长日的关闭在画家室里也毕竟太沉闷了，我们还是从阴暗的室内解放出去，跑到光明的太阳底下，跑到清新的空气中，去描写大自然的风景吧。
自然的趣味是最复杂而富于变化的。就气候方面说，一年有春夏秋冬的四季，一日中有早晨，中午，日暮的推移，四时都有各异的特征，早晚也变化自然的情调。他及于人类感情的变化最为强力，春光明媚的时候可以使你心情荡漾，暮秋凉冷的时候又常会使你起无名的伤感，朝日初升的时候觉得前途无限光明，黄昏日暮的时候常要想起人生的寂寞来。更就地方的不同说，都市中富有现实的人间的趣味，田野间则带原始素朴的情调，山岳的地方使人起崇高的感情，近水处多柔和的快感……更就物质的不同而言，如山的挺秀，大地的坚实，树木枝干的雄伟，树叶的滋润，建筑物的立体感，水的透明而温存，天上的云是轻快地流动的，海里的浪涛是不绝地起伏着的……在这引起物质的表面上，便有各种形式的互相结构，各种色彩的无限变幻……总之，自然的本身就是一件上帝创造的伟大的艺术品，只要你能够认识它，把捉它，随处都是极好的风景画的题材。
置身在大自然中，你是健康而愉快的。在不寒不暖的时候，在光辉的阳光下，呼吸着清新空气，微风吹来，带来草木的香味，鸟在森林中婉啭地歌唱，这时你一个人也好，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作画也好，只要你的技术修养到纯熟的时候，你的色彩和运笔都合了拍，一笔一笔很顺适描写下去，你的心情会愉快到有些傲慢，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的样子，你自然要把胸部挺起来，歪斜了头，嘴里也会嘘嘘地吹出不知名的歌来的。这时候你可说是得到画中三昧了。而所谓诗意，也就在这时候涌起来，而不必借了文字来表现，在你画笔下自然会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的，在那种情形之下所作出来的作品，可以说是有灵感的流露了。
因此，我近来对于风景画是最为爱好。而且我想，风景画是最能表现我国固有的特色的。现在的巴黎画坛——世界画坛——不是盛行着民族色彩的表现吗？这就是说，现在在巴黎成名的各国的画家，都不是巴黎派的模仿，而是各画家表现各自民族的特色。就像夏迦尔（Chagall）
表现犹太人的特色，契里珂（Chirico）表现意大利的特色，毕加索（Picasso）是表现西班牙人的特色，否则是决不能在世界画坛占有地位的。所以现在我们中国有希望的画家，要将来在世界的画坛上占一角的地位，也必须能表现我们中国固有的特色。原来艺术本是民族精神的表现。所以近来有许多人，对于洋画家攻击着说，中国本已有了很好的绘画，你们何必再去剽窃西洋的皮毛呢？许多西洋人对于我们到外国去研究洋画的人也很诧异的问：你们中国有了这样好的绘画，为什么还要来学我们西洋的？然而这是错误的。我以为国画与洋画，不能以材料来区分。西洋人若是用了毛笔和宣纸来作成的画，终于是西洋人的画，反过来说，中国人用了油色和画布来作成的画，也终于是中国人的画。我们只能说，这是油画，那是毛笔画。然而以材料论，中国画固有的材料，我觉得在表现上确实有点不充分，它好像只能限于表现超时代的超现实的题材，而要表现时代的现实的似乎有些不可能，我们只要一看现代的国画都还在表现千百年以前精神便可以知道。所以我以为在材料上不妨采取西洋的，我们应当借了西洋画的材料来表现我国固有的地方色彩，那么即使是油画，也仍旧是中国人的画。这以前的我国二三十年来的洋画，可以说完全是西洋的模仿。用了油画的材料，来表现中国固有的地方色彩，固有的民族精神，这是我们今后的目标。
但是要表现我们的地方色彩，我以为风景画是能得最大的效果的。中国各地的风景，处处都表现着中国固有的特色，西北崇高的山岭，江南和平的水乡，黄河与扬子江的浊浪滔滔，宫殿建筑物的深沉庄严，寺院古刹的奇观，白墙黑瓦所构成的家屋，江河上行驶着特有的帆船……这些，都表示了中国几千年传流下来的文化，而如南京，广州，西湖诸地，却又显示现代文明的勃兴，又如苏州，扬州的颓废情调，更令人想象到前代的光荣和美丽来。风景画中无意识地表现出那地方的风俗，这是常有的事情。而且，风景画本是国画中最特色的，前代的画家，对于山水的研究，确有深造，我们还可在油画中采用国画上的特色的技巧。
提起风景画，就要使我们联想到旅行写生来。一个画家，在他的所在地的周围，固然有不少的风景给他描写，但常在一个地方不断地描写，一定会觉得单调而起厌倦之心，这时候就需要各地的旅行。生活和环境变化了，画面上的技巧，也跟着起新的转变。尤其像我们住在都市里的人，对于描写风景是不很适宜的，这大都会的上海，虽然也有崇高的洋楼，宽广的马路，种种现代文明的机械美，黄浦江上来往的军舰商轮，都市中心点车水马龙，都可以作我们画材。但是第一感到不便当的，就是找不到一个适当的画者站立的地方，通衢大道，当然不容许你从容作画，即街头巷角，你若是张开了画架，不久就会有许多路人好奇地站立在你的周围观看，作成一道围墙，这时候，作画的兴趣就已经减去一大半了，决不能得到好的结果。其次，都会的风景，偶然描写一二，的确能感到现代的，****的，急速的情调，但如描写太多，反而使你感觉不安，或因刺激过强而易起厌倦，或因过于眩惑而反觉单调。而且上海的街景，根本都是欧化了的，你若是到黄浦滩或静安寺路一带去描写几幅风景画，若不经你画题的说明，人们怕会疑信你是从外国带回来的吧。这儿表现不出东方的情调，这儿显示不出中国的气质。有了这许多原因，所以我们住在上海的画家，描写上海的风景却是很少，我们时常不辞跋涉，特地远走到他方去描写风景画，而且以此为荣。在一年中的春秋二季，必有旅行写生的举行，夏天溽暑的时候，若是有机会到避暑的胜地去，更是作画的好机会，冬天积雪盈尺的时候，也更高兴地不怕严寒的侵逼而冒了风雪去作愉快的旅行。
提起了旅行写生，这是何等有兴味的事情呢。对于作画方面暂且不提，我们只要一想起和每天度着同样生活的地方暂作小别，而另外到了一处新鲜的地方，那种心境是何等愉快而活泼？那地方如果你是初次往游，你的心里便会起神秘的憧憬，接着就有新奇的发现。如果你是旧游呢，那更能引起你往昔的回忆，寻你旧游的踪迹，或者纪念你当年的游侣，或者重味你少年时代的豪情逸致。虽然有时不免引起无端的伤感，但这种伤感的情绪正是创作艺术最好的原素呢。而且当旅行的时候，对于你身边不论怎样重要的公务私事，都可暂时置之脑后，待归去之后再作清理。而对于那新到的地方呢，完全是一个旅客的身份，你的心情是轻快而潇洒的，除了游览作画之外，什么事情也不用你顾问。你若住的是旅馆饭店，那种房间里舒适的设备，走廊中的轻快的布置，门前的灯火辉煌，车马杂沓，你若是兴致高的时候，更可以和异乡的游女作一番不负责任的调笑。虽然那样的生活是享乐的，繁嚣的，轻薄的，但是可以作为一日中勤苦作画后的慰安，可以作为常年为生活而辛劳的调济。再从友谊方面来说，我觉得旅行中是最能增加朋友中的感情。一个人作孤独的旅行，自然是不很适宜的，寂寞，沉闷，还在其次，缺乏同志作共同的研究探讨，画了好的杰作没人来赞美，画面上有了坏处没人来指正，这对于作画的兴趣上便要减去了一半吧。所以旅行写生最好集合团体，至少也得有一二个伴侣同去。在这时候，朝夕的生活是共同的，经济的支配也是共同的，而且各人都有愉快的心绪，所以平时所不谈的话，也都说了，平时所不愿意吐露的心情，也都吐露了，在生活上有同舟共济的气概，在艺术上有互相研究的情谊，自然更增加友朋中的敬爱。即使是不作同游的友人，当你旅行中，时时将你新到的地方的风景，风俗，以及你自己的感想，情绪，创作态度，报告给他们，也是很能促进友朋中的亲密的。还有在旅行中，也可在那地方结识许多新交。尤其是我们画画的人，最易受人注意，当地不乏爱好艺术的同志，他们或者会登门造访，互道钦慕，因此而成为研究上的好友的，也是常有。
当旅行写生出发之前，你已经就够忙了。最先不消说是筹款，平时有了积蓄当然更好，否则就得各方奔走，或是催支稿费，或是预支薪金。
款筹到了，就要划出一部分的金钱来购备画具，画布，颜料，画笔，以及一切作画时所不可缺一的用具，不足的就要添补，务求丰富充足。其次便是做画框，钉画布，整理画箱。至于衣服，也要备两种，一种是游览时候所着的，不妨稍稍漂亮些，轻快些。一种是工作时候所着的，除了画服之外，我以为最好有一条工人着青布吊裤，那是穿了既舒适而又可以任意涂抹，不必顾忌的。此外的一切杂物及用具，都以简单而坚实的为宜。
出发的前夜，精神上是最愉快而兴奋的，那时各种事情都已料理妥当，行装也已整理就绪，心头只存了未来的希望，或幻想着将要展开在你眼前的新生活，或期望着得意的杰作多量产生，……但这种兴奋的情绪还是压制一点的好，你应当平心静气，早作安睡，否则你或者会因兴奋过甚而失眠，影响到你明天一日中旅行的兴趣。
一夜的安睡之后，清晨醒来，朝阳已经照在你的窗前，天气是晴和而爽朗，那时整个的世界可说是属于你的了。你将急速地起身，梳洗，整装，赶到车驿或轮埠。舟车中的生活是动的，急速的，不论你眺望风景也好，作人物的速写也好，和侣伴说笑也好，时间和空间会很快推移过去，把你送到了目的地。
到了目的地，第一个问题便是找寻旅宿之处。旅馆的选择，当然以经济的多寡为标准，但我以为与其寒酸，毋宁富丽，在旅行中，我们的生活应力求舒适而愉快，尤其是写生旅行，不仅游览而已，更须作勤劳的工作，生活的安适及精神的健康与否，影响到作品的量和质，至大且巨。所以我们宁可在平时节衣缩食，以供旅行时的挥霍。
第二种重要的事情便是购备当地的地图，游览指南，调查那名胜的所在，交通的线索。如果你是作长时间的半月或一月的旅行，那末最初的一二天，暂可不必作画，把所有的风景地带完全游遍，随处注意作画的材料，用简单的线条画在速写本上，以备他日一一前往描写。这是作风景画最好的方法。
只要你的身体是健康的，只要你的精神是愉快的，不论是春光明媚的艳阳天气，不论是天高气爽的三秋节季，你将举起轻快的脚步，在朝阳中前进，到山之麓，水之涯，去找求你的画材，把你一日的生活送在大自然中，到了薄暮归来，整理画具，洗濯手面，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或散步于市街，或鉴赏日间的作品，或与侣伴作各种的游戏，或伏案写作书信游记，这样，疲劳就慢慢地侵入进来，而把你送到黑甜乡里去。
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作品便逐渐加多起来，因了日常的生活于大自然而身体更增健康，你的皮肤会变成红黑色，你会感到食量的增加和肌肉的发达。游兴愈浓，画兴愈厚，到了预定的日期已届，你将怀着胜利者的喜悦，满载作品而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