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梁天监年间到现在,唐市古镇的石板街该有千年了吧?
双脚踩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声,那是厚重文化压迫下心跳的声音。
在文化寻根的喧闹中,一个个江南古镇游人如织。而阳澄湖畔的唐市古镇(今属沙家浜镇)显得有点寂寞。甚至,当游人在芦苇荡里追忆那段红色岁月的时候,也往往忽视了该到身旁的石板街上来摸一摸文化的脉搏……
二
明清之际,正是江南社会生态急剧嬗变的年代。一个被称为“士”的群体,在八股取士和商品经济的双重逼迫下,出现了“浮躁与突围”的群体性行为,他们到处结社、讲学,到处拜访意气相投的朋友,饮酒吟诗,切磋经史,“清议”,使思想的交锋在大江南北到处碰撞出惊世的火花……
江南乡村小镇唐市,就是在这时“居然也成为常熟一带的文化中心”。史载,明清两朝,仅有三百来户人家的唐市竟出了进士十人、举人二十八名。石板街上拥挤的商贾中,闪动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顾炎武(亭林)、张溥(天如)、张采(受先)、杨廷枢(维斗)、顾梦麟(麟士)、钱谦益(牧斋)、陈子龙(卧子),他们从苏州、昆山、太仓、青浦跑到唐市一个飘着书香、名叫“凤基园”的宅院里,看望老朋友杨彝。
杨彝(1583-1661),字子常,号谷园,顾梦麟之子顾湄撰《子常先生行状》称其为“耕莘世家”,夏天乡下蚊虫多,子常竟把两只脚放在巨瓮内苦读。因在翰林院里将状元称作苏州土特产而闻名的汪琬说:“凡四方贤公卿大夫有事于吴者,必请两先生相见。”“两先生”即杨彝和顾梦麟,“姓虽异,而情则兄弟也”,史称“杨顾”。清人查慎行《人海记》对子常的评价则较为客观:“家富于财,初无文采,而好交结文士。”
这群“文学青年”,常聚在凤基园的“应亭”内,最初的目的只是为谋取功名而“复习迎考”,但他们发现,为“应试”而苦读四书五经,不过是“徒以博一日之遇,而不复知其原”。于是,明天启四年(1624),这群追求时尚的士子在“娄东二张”(张溥、张采)倡议下,创立应社,据顾湄说,借的就是聚会处“应亭”之“应”。
他们立志要重振“先儒之学”,“申明圣人之经意,以易天下微言奥旨”。
杨彝和顾梦麟分工专治《诗经》,“门下称弟子者尝不下数百人”。
那年,子常已经四十二岁,他成了这群热血青年的当然“大哥”。同时期太仓名士陆世仪在《复社纪略》中写道:“是时,江北匡社、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各分坛坫。”子常建议将士子们联合起来,并提供了所需盘缠和出版费用。明清史专家樊树志教授考证说:“当时人说,唐市出了个杨彝,‘以故唐市之名闻天下’,决非夸张之词。”
在张溥的多方奔走下,明崇祯元年(1628),一个史称“小东林”并对晚明政局发生深刻影响的士人社团——复社宣告成立。
三
此时,经历了二百六十年的大明江山已风雨飘摇。
崇祯的哥哥天启皇帝十六岁登基,但只活了二十三岁,他酷爱木匠手艺。这位对明式家具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年轻天子,对大明政局的唯一“建树”,便是“培养”了一个“九千九百岁”的太监魏忠贤。历史上享受“建生祠”待遇的能有几人?可见魏阉权倾朝野的程度。
朝纲黑暗,便抗争不断。晚明的政治事件中活跃着许多苏州士子的身影,惊得廷臣们连呼“看不懂”,不知道这个向称民风温柔的地方吃错了哪帖药。正史上留下八个字“吴民喜乱,冠履倒置”。譬如,天启六年(1626)的“苏州民变”,五位义士的墓碑至今还竖立在苏州山塘街上,应社杨廷枢手书“义风千古”坊额。应社张溥二十六岁的激愤之作《五人墓碑记》,因忝列著名的《古文观止》而名垂青史。
中国的士子饱受“经世致用”精神的浸淫,似乎天生有“参政议政”的热情。崇祯六年(1633)春,正是江南最明媚的时节,全国各地七百多位复社旗下的士子汇聚苏州虎丘山,张溥站在千人石上慷慨陈词:“人材日下,吏治日偷……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名为兴复古学,实为“干预”吏治!
大批复社士子科举进京,自然卷入了朝廷权力斗争。
历朝所谓“朋党之争”,不过都是整人的借口而已。崇祯一朝,阁臣“你方唱罢我登场”,换得比走马灯还快,周延儒与温体仁为首辅之位争得不可开交,苏州两位大才子钱谦益、文震孟先后出局。与复社诸士有座主门生关系的周氏得到了张溥等人的鼎力支持。史载:“太仓张溥为门户计,鸠金二十万两赂要津,宜兴(即周延儒——引者注)得再召。”文震孟之子文秉在《烈皇小识》中也提供了同样的内幕,但说“共费六万两”。不管“花落知多少”,反正周氏复出,银子功不可没。
张溥死在明朝覆灭前夜。清兵南下,大批江南士子竟然用握笔之手举起了刀枪,杨廷枢、陈子龙的殉难都及其壮烈。这时,顾炎武正随嗣母王氏避难唐市,他还办起了“亭林书院”。弟弟顾缵、子武、生母何氏在昆山抗清遭难的噩耗传来,嗣母王氏绝食而死。顾炎武在杨彝等人的帮助下从此浪迹天涯。
复社士子四分五裂,留下一出《桃花扇》的凄婉故事让人久久回味……
四
赵园女士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中难得如此抒情:“明清易代,结束了一个纷扰喧嚣的时代。使一批习于热闹的士人,由绚烂而平淡,以致堕入枯寂。”没有史料表明,杨彝参与了复社的“入世”纷争。
崇祯九年(1636),五十四岁的杨子常出贡松江训导。但他对乱世做官似乎已没有什么兴趣,或许是独生子杨静二十二岁早亡对他打击太大。崇祯十四年(1641),年仅三十九岁的好友张溥猝死,杨彝遂推掉了升任他为江西都昌县知县的职务,“移疾不往”。明亡,他收留了坚决“不入城”的张采和顾梦麟。
凤基园里已不复往日的喧闹,昔日才华横溢的挚友如今只是借酒消愁。激情安在?士风安在?诗意安在?
清顺治五年(1648),张采去世。顾梦麟受唐市藏书家毛晋盛邀,钻进了毛氏汲古阁的故纸堆里。顺治十年(1653),顾梦麟去世,大儒黄宗羲亲撰墓志铭。
清顺治十四年(1657),顾炎武执意云游四方。子常张罗着为亭林送行。席间,杨彝、万寿祺、归庄等二十一位士子联名写成《为顾宁人征天下书籍名》一文,让各地同道周济这位“不事二朝”的匹夫。
小镇渐渐恢复了宁静,只有唐市的山水慰藉着子常枯寂的心灵。他时常想起当年苏州才子唐寅、沈周泛舟唐市水乡,留下“秋江图”的佳话,遂仿古风十景诗,创题“唐市十景诗”,分别为:万安晓市、市泽孝迹、语濂夜泊、马惊深树、凤基秋月、朗城水观、湖泾春涨、三塘通济、坞丘雪眺、强芜菡萏。《唐市镇志》留下了子常的诗,画已无迹可寻。后因区划调整,强芜荷花并入他县,清人谭永仁补“华阳旭日”。
晚年的杨彝连遭继室幼儿夭亡、母亲病逝之痛。七十一岁的老人怎经得起祸不单行!子常“呕血,断酒食终”。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度过以后的岁月的,顾炎武的千里来信能唤起老人对往昔的回忆吗?信中很兴奋地说:“往来曲折二三万里,所览书又得万卷。”亭林一定不知道杨彝此时已双目失明……
五
凤基园早毁。
顾炎武手书“亭林书院”匾额一直留存到共和国诞生,翻身的农民把它当作运送公粮的搁板,“以致毁掉”。
只有八百米长的石板街,依然回荡着历史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