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大写的家国之书是蔚蓝色的,那是科技与实业救国的强国梦,有着设计构图般质地的线条,由一批科技界和实业界的精英沾着现代文明的墨水,将蓝图亲手书画在中国的天空。
一:兵马司胡同15号院的小楼
母亲,这封信是在北京我的家中给您起的头。小家迁往北京时,我知道您并不放心,然而天长日久,有谁熬得过时间呢,您已开始面对现实,我却依旧两头不舍,北京与江南并举,来回穿梭。说起来,我接着要寻找的这个家族,亦是近百年前举家从月湖畔迁往北京的,我与这个家族唯有在北迁这一事件上,尚有着些许的相通。
其实从南方迁往北方的家族并不少见,北京就有我母系家族的一些亲戚,比如多年来,您的堂弟就在北京脚踏实地地发展着事业。但我现在要寻找的这个人的足迹,却是我搜遍我家族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可能找到的。
这个人太独一无二了,以至于我竟然找不出任何人可以与他类比;这个人博得了我极大的敬仰,以至于我进入新年的第一篇博客写的就是他;这个人对我心灵的冲击是近年来少有的,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把他定位为我这封信的主角。并且,就在此刻,就在这遥远的北国的隆冬,在没有任何人指点的情况下,我怀揣着这个人的名字,开始寻找他的踪迹。
我是从北京沙滩的红楼开始出发的,红楼大铁门右侧高大的大宣传板上,蔡元培和陈独秀的名字赫然在目。八十年前,这个人的名声曾经和他们平起平坐,后来他渐渐成为前尘往事,供后人探索研究,或赞叹一番,或叹息数声。此刻,我路过北海,我路过故宫后门,我路过北京东四,我路过羊肉胡同,板砖胡同,领赏胡同,大院胡同,我路过七匹狼鞋业店,沙锅居饭店,阿米尼电动自行车铺,苏氏牛肉店,永康口腔医院,我路过罗威、薇薇和蒙娜丽莎婚纱店——我终于找到了兵马司胡同。
巷口人来车往,一派现世尘埃,我站在小豆腐家常菜的鸡毛小店的门口,心突然就大热了起来,我想往着这位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华民族的伟大的地质学家,这位后来一度曾被视为“罪重当诛”的通辑战犯,这位后来的被赦免的回归祖国的全国政协委员,这位最终在十年浩劫中沉默死去的老人,这位今天重新被定位认识的先贤。当我不了解其人之时,他在我眼中,不过是吴越大地上一位科学名人兼前朝旧臣;当我开始了解他,走近他的命运时,我不止一次泪洒衣襟,仰天叹息,感慨不已。而当我走进他的心灵,了解他全部的命运之后,他成为我心目中深为敬重、视为楷模的前辈。
此刻,我把他的名字和他心中曾经绘制的蓝图,一并画在蔚蓝色的天空上,乃是因为他虽然曾经把理想的宏业建立在中国的黄土高坡,并深陷二十世纪上半叶复杂的政治漩涡,但他依然是那一代飘扬出海的、接受蔚蓝色文明的、勇于担当的、自由而又爱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象征。
翁文灏先生(1889—1971),他有太多的第一: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
中国第一本《地质学讲义》的编写者;
中国第一位撰写中国矿产志的中国学者;
中国第一张着色全国地质图的编制者;
中国第一位考查地震灾害并出版地震专著的学者;
中国第一份《中国矿业纪要》的创办者之一;
中国第一位代表中国出席国际地质会议的地质学者;
中国现当代史上第一位系统而科学地研究中国山脉的中国学者;
中国第一位对中国煤炭按其化学成分进行分类的学者;
中国“燕山运动”及与之有关的岩浆活动和金属矿床形成理论的首创者;
中国第一个大型油田的开发组织领导者;
而作为学者从政的典型,翁文灏曾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总统府秘书长等职,是蒋介石的高级幕僚。在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以及对家国的极度思念之后,他选择了新中国。1951年,他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海外归来的国民党高级人士。
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会对翁文灏这样一个人特别地心有独钟?是因为他一定经历过我也经历着的那些困惑吗?可他又是怎么样冲破茧壳,化蛹为蝶的呢?
或者,也许他并不曾真正的化蛹为蝶,他在中国现代史这个无与伦比的大舞台上,在无比艰辛的幻变过程中被卡住了。他已经看到了蓝天,却依旧身陷黑屋,好不容易挣脱,却时不再来,他的美丽的翅膀并没有真正舒展。他的一切终结在门槛之外,却给我们留下无尽的仰望与遐想。
我想寻找翁文灏,是想与他的灵魂对话。我的对话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命题来归纳,那就是:一个术有专攻的知识分子,究竟应该如何安身立命,究竟应该以怎么样的方式,为我们的家国奉献赤子之心?
这不是一个特殊的问题,百年来多少读书人思考过它,而翁文灏却在中国最大的历史舞台上实践过它。
此时的翁文灏,他的依稀踪影,究竟又在哪里呢?
翁文灏与北京兵马司胡同的关系,我还是在网上查到的,然后,就带着朝圣般的心情,从杭州直奔北京,直奔兵马司胡同。
兵马司其实并无一兵一马,明朝末年,笑笑生写的《金瓶梅词话》,引用了许多当年流行的俗语、谚语、歇后语,其中有“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一语,形象地反映了明代北京的一些史实,细究起来,倒十分有意思。
百年光阴弹指间,今天,还是那些遛早的老人、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商贩、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从光影交错的兵马司胡同口掠过。我漫步在这条古老的胡同,清幽与娟秀相伴,一尺之外,已成静土,古老的槐树与灰色的墙壁,让我们恍然于往昔与现实。胡同中目前还有若干四合院存在,更多的是诸如国家档案局的宿舍楼、联合大学的分校、中国法学会等单位的存在。相比而言,我要找的地方,太无声无息了。
终于找到了兵马司胡同15号,这正是当年的北京西城兵马司胡同9号。门口立了一块石条,石条斜面上刻着“民国地质调查所旧址”的字样。此处离当年繁华的西四牌楼不远,闹中取静,1916年初,农商部地质调查所搬到了这里,是至今留存的中国最早的科学机构旧址。
一项科学的重大发现,一项科学的理论和学说的诞生,或者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往往和一个名人或者和一个群体联系在一起,又往往是和一个历史的遗存联系在一起的。芦沟桥因此意味着七、七事变和后来的抗日战争,北大的红楼就几乎是五四运动的象征。而站在兵马司胡同9号前,我们则看到了一座近百年前中国现代史上科学的圣殿。
当时的中国战乱频仍,政治混乱,经济衰敝,一方面科学研究难以维计,另一方面,新式教育刚刚起步,中国没有几个人知道地质学的概念。近代科学在中国缺乏文化基础和社会的广泛认同。地质调查所从这里艰难起步。它占地4亩零8厘,有三座靠募捐建的小楼。院落沉淀了中国地质事业的一部艰难的创业史。“兵马司9号”成为一个多学科开拓的科学机构,是当时中国地质学,包括矿床学、石油地质学、古生物学等学科的学术中心。
来寻访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资料,知道了这三幢楼的来龙去脉。
第一座楼为座北朝南的南楼,是1920年由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与章鸿钊、翁文灏,会同农商部矿政司司长邢端发起募捐、筹建的地质调查所图书馆。共募集捐款3万9千余元。当时的黎元洪大总统捐资1千元。图书馆工程由德国雷虎公司承建。藏书4千余册,并已经具备较完善的图书服务基本功能。号称是东亚第一地质图书馆。那时一战刚结束不久,丁文江为敌国建筑师承接工程一事,专门呈文请农商并外交部批准。图书馆在一片旧瓦房中鹤立鸡群,是20世纪初的德国民居样式。
1921年9月,图书馆落成揭幕时,胡适在《努力周刊》一周大事点评中作过这样的评论:“这一周中国的大事,并不是(财政总长)董康的被打,也不是内阁的总辞职,也不是四川的大战,乃是十七日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博物馆与图书馆的开幕。中国学科学的人,只有地质学者在中国的科学史上可算是已经有了有价值的贡献。……单这一点,已经很可以使中国学别种科学的人十分惭愧了。”
这座西洋小楼里有丁文江的办公室,图书馆一层会议室里更是群英荟萃,留下了诸多珍贵的历史瞬间。上世纪20年代初,中国学者酝酿仿照伦敦地质学会的样子,办个团体,1922年初,拥有26名创立会员的中国地质学会在此成立,并长期在这里组织学术报告会。
第二座楼便是翁文灏的办公楼。1928年冬,地质调查所的核心办公楼在兵马司9号落成使用。这是一幢德国样式的二层精致小楼,是国际建筑大师贝聿铭的叔祖贝寿同设计监修的,此人乃为由中国到西方学习建筑的第一人。说到盖办公楼的钱是哪来的,亦有一段掌故。当时政府无钱,盖办公楼要靠多方募捐,结果楼虽盖好了,还有不少亏空。所长翁文灏一面挪用学术刊物的印刷费应付建筑商,一面呈文农矿部要钱。钱下来了,区区500元,尚不足建筑师贝寿同的设计费。当今院士王恒升那时刚大学毕业不久,翁文灏带着他去矿厂“化缘”。矿主正陪来客躺着抽大烟。王恒升拿着化缘簿子,毕恭毕敬站在一旁,堂堂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急得满地打转。好不容易矿主抽完了,问来者何为,两位书生好言相求,总算矿主心情好,在簿子上签了钱数后,王恒升赶紧去柜上支取银票。几十年后,两位去“化缘”的学者先后成了院士。后人提起往事,这样盖起的楼,这样难堪的知识分子,至今让人扼腕叹息。
兵马司胡同的第三座楼为沁园燃料研究室,它是一个人独捐的——金绍基——丁文江和翁文灏的好朋友。金绍基以父亲金焘的字“沁园”命名了这座三层楼。金绍基早年留学英国,上世纪20年代后期在北大兼过化学课,黄汲清、李春昱、朱森都是他的学生。金沁园的后人中有三位名人:长子金绍城,1920年与周肇祥等人发起和创办了中国画学研究会;孙子金开英,中国石油界的老前辈;外孙王世襄,学贯中西的文物大家。
1930年前后,经过十多年的奋斗,地质调查所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盛。丁文江和翁文灏对国际地学界的水平有着清醒和深刻的认识,他们重视寻求国际合作和聘请高水准的专家,为中国的地质工作制定了高标准和高起点,以期迅速缩小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
翁文灏执掌地质调查所以后,一直在试图创造一个中国式的地学大家庭,为学者营造一个适宜发展和能够交流学术的环境,以推动学科的迅速发展。地质调查所成为颇有影响的地质学学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