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一方向,显然是与以下两个方面的影响有关:一是来自于天一阁藏书风格的影响。马廉自小就与天一阁比邻而居,自然知道天一阁四百年私家藏书的伟大神圣与艰辛,亦了解天一阁藏书的风格。范钦藏书注意专向,比如试卷、奏折等,凡他人不入法眼者,却入了天一阁高阁。马廉当时所搜集的戏曲小说版本,正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所爱,贾政的所恨,薛宝钗的所怨;林黛玉的所痴了。小说戏曲却为当时的缙绅士子不屑,传统藏家亦多有不顾,他们的目光,总还是在百宋千元、经史子集之上,这一块,就恰好遂了马廉的心愿,他孜孜不倦地收集、整理、研究古典小说、戏曲、弹词、鼓词、宝卷、俚曲等作品,涓涓细流,逐成大观,终于成为著名的小说戏曲研究家。
马廉所受的第二个影响,毫无疑问,应该是从王国维、尤其是从鲁迅先生那里继承而来的。从马廉目前的藏书而言,古典小说收藏是其重要这一块,而要说清楚这一问题,还得从小说与中国的关系缘起。
“小说”一词,在春秋时的庄子看来微不足道,是琐屑浅薄的言论与小道理之意,故谓之“小说”。直至清末民初,维新派梁启超等大力倡导“小说界革命”,小说理论面目一新,小说地位空前提高,甚至被奉为“国民之魂”、“正史之根”、“文学之最上乘”,再不是无足轻重的“街谈巷语”“琐屑之言”。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梁启超提出了“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而鲁迅先生更是在北大首开了开一代风气之先的“中国小说史”。
马氏兄弟与鲁迅先生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友情交往,在思想上马氏受鲁迅思想的影响不谓不深,马廉继鲁迅之后在北大开小说之课,由此更为深切地懂得了研究与收藏小说戏曲书籍的重要性,可以说,马廉正是在样的学术与文化风气之下另辟蹊径,展开对中国古典戏剧小说版本的收藏的。他因意外购得海内孤本———明万历年间王慎修刻本四卷二十回《三遂平妖传》,遂将书屋取名“平妖堂”。又因有感于封建时代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长期受到正统文坛与学术界的轻视,将自己藏书戏称为“不登大雅文库”,将书室戏称为“不登大雅之堂”,用以表示心灵深处的骄傲与欣慰。鲁迅先生当年就常去堂中看书。1929年,马氏兄弟共同的好朋友钱玄同专门为其书写了“不登大雅之堂”和“平妖堂”两块堂额,马廉自己也就自称为“平妖堂主人”了。
1933年,他在宁波老家购得一包残书,其中有旧藏天一阁的明嘉靖刻本《六十家小说》中的《雨窗集》、《欹枕集》,他不像某些人奇货可居,秘不示人,还特特地将此两册书交由书局影印出版,从而使十二篇宋元话本得以传世。分类同好。鲁迅1934年11月10日的日记载:“午后得马隅卿所赠《雨窗欹枕集》一部二本,即福。”
马廉又是著名的戏曲古藉版本的收藏家,一生抢救了大量珍稀版本的戏曲古籍。1931年他已经生病了,此病一定不轻,故须回乡静养,不料来了两位书痴朋友郑振铎、赵万里,三人一起外出访书,竟然从孙氏蜗寄庐中访得天一阁散出的明抄本《录鬼簿》,三人大喜过望,立即借回马家,连夜抄出了一部副本,想必那时的马廉是把重病都忘到九宵云外去的了。
马廉的“不登大雅之堂”书房,不仅藏书丰富,而且多孤本。在“不登大雅之堂”藏书中,有小说372种,戏曲394种,还有大量的讲唱文学及笑话、谜语等。大量不常见的小说、名剧珍本深受国内外学者珍视。作为善本特藏,北京大学图书馆辟专室保存“马氏藏书”,受到国内外学者的珍视。
马廉的主要著作有《中国小说史》、《曲录补正》、《鄞居访书录》、《不登大雅文库书目》、《千晋斋专录》等,译著有《京本通俗小说与清平山堂》、《明代之通俗短篇小说》、《论明之小说三言及其他》。
1949年后担任了文化部文物局长的郑振铎五十年代曾在他的《劫中得书记》一文中回忆与马廉的访书往事,感慨地说:在三十多年前,除了少数人之外,谁还注意到小说戏曲的书呢?这一类“不登大雅之堂”的古书,在图书馆里是不大有的。我不得不自己去搜集。至于弹词、宝卷、和明清版的插图书之类,则更是曲高和寡,非自己买,便不能从任何地方借到的了。常与亡友马隅卿先生相见,他是要北方搜集小说、戏曲和弹词、鼓词等书的,取书兴赏,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颇有“空谷之音”之感。
如今,让我们这种后人想来,那种“取书兴赏,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颇有‘空谷之音’之感”的感觉,今天还能到哪里再去找呢……
在邱隘访问时,我一直就想寻访马廉的墓地而不得,却欣喜地找到了一位当年曾亲眼目睹过马廉的老人马义浩先生。这位82岁的孤老如今就住在邱隘福利院中,享受平静的晚年,一说是为了马家之事,立刻激动起来,摸摸索索地到处找资料。边找边回忆说,上个世纪30年代初,他们家和马家同住在天一阁旁的马衙街上,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最熟悉不过的就是马家的九先生马廉。在马义浩眼里,他就是一个高高个子的年轻人,但辈份却很高,马义浩要叫他九太公。九太公和马义浩的父亲常到邻旁的天一阁内看书,顽皮的马义浩就会悄悄跑进九太公的书房看新奇。他还能记得有一部叫作《石头记》的大书,他觉得名字很奇怪,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红楼梦》。最让马义浩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九太公的书房里还叠着一块块的大砖头。他不知道九太公藏着那些石头干什么,也不知道那些石头是哪里来的,更不知道那些石头后来到哪里去了。
82岁的马义浩以后完全知道了这些大石头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些都是汉晋古砖啊。1931年,宁波大拆毁掉古城墙的动作已近尾声,回乡的马廉到故乡的街头散步时,发现残壁颓墙下堆积着大量的汉晋古砖,其历史文化价值之高,让马廉的心激动不已。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重病书生为了这些石头,朝夕巡颓垣,欣然撮拾,一块块地捡起装进麻袋背回家。灯下敲拓,著录了《鄞古砖目》一册。
这些石砖很快就派上出处了。1933年,宁波文化界人士筹款维修天一阁,并在阁后移建尊经阁和明州碑林,马廉就将自己收集的数百块古砖全部捐赠给天一阁。为感谢这位家乡学者拳拳乡情,天一阁乃特辟一室予以储存陈列,因其中有不少珍贵的晋砖,所以命名为“千晋斋”。自此,千晋斋便成了天一阁的一个组成部分,迄今已有70年的历史,母亲,您一定不会忘记我创作戏剧剧本《藏书之家》的那段日子,几年前,正是在这座建于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的中国现存年代最早的私家藏书楼中,我观看了由我本人创作的戏剧剧本、由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的《藏书之家》。著名的表演艺术家茅威涛深情款款地吟唱出了这样的心声:“宝藉拥万卷,高阁束经典,空煎满腹字,烂熟方寸间,命定藏书人,岁岁复年年”……而当剧中人花如笺环顾天一阁,满怀深情地一声倾诉:我如何舍得下这天一阁啊!彼时彼刻,那台上台下的一片泪花翻飞中,难道不是也汇聚着我淆然而下的热泪!
那段日子里我曾多次去过天一阁,我曾多少次站在千晋斋的石砖之下,可又何曾哪一次认真探究过这些砖石的来历呢。小到家乡的一砖一瓦,大到宇宙的一事一物,原来都是有其来龙去脉的啊。探究它们的过去,不正是展望它们的未来吗!
尾声:北京的隆冬,笼罩在斜阳温柔之中,从图书馆出来,折过一个弯,不知不觉,未名湖出现在我面前。湖面远没有我从小依居的西湖那么大,但正是我心目中的北大的湖,一个恰恰和期盼完全吻合的地方。沿着湖畔的小路缓缓而行,右侧一座灰色的石塔迎头矗立,走近后看,原来正是那座大名鼎鼎地被唤做博雅塔的水塔,一座功能与审美完美统一的塔。
母亲,您是知道的,北京大学是我心仪的学校,是我渴望我的女儿能够步入其中的学校。
此时,我怎么能够不遥想那江南鄞州从盛垫桥走往北大的一门五马呢?在燕园徜徉,目之所及,竟然还见到了一座座平房,有成排的教室,也有独门院落,带着上世纪建筑的痕迹。那个在燕园度过十年教学生涯的五先生马鑑,曾经举家在此生活。这位五先生,又有多少次曾经在塔下走过呢?那一门五马兄弟,也有过在博雅塔下共同踱过的时辰吗?他们会用他们的石骨铁硬的家乡方言对话吗?他们穿着长衫的身影,也曾一起倒映在未名湖水里吗?
我站在湖畔,聆听来自湖面的声音,湖面上果然传来了我外婆家的最亲切的乡音。孕育了母亲家族血脉的浙东大地,从唐宋之际便成为皇皇文化之痒,近代以来,那救国图强的声音,一路慷慨悲歌入京,在红楼,在燕园,在未名湖,终究汇为大观。
而在这群优秀的精英分子中,我们不正是看到了那来自浙东鄞州“一门五马”的谦谦君子之容吗!“人才是致富之根,科技是强国之本,国家之根本在于教育”,这是马临博士对教育意义的认识,也是马氏家族文化群贤教育价值观的集体反映。古鄞州“一门五马”的身影,就这样,溶入了近现代史上中国知识分子教育救国的群像长卷之中。
从北国到江南,同样是隆冬,却是一个亮丽温柔的早晨,暖和的阳光洒落在鄞州区政府前的广场上,我站在广场前,我的视野,被广场右侧一幢别致的高大建筑物吸引了。远观,它像一艘征战历史长河的古船,正向你缓缓驶来。近看,又象一座百年古城堡,岁月的斑驳依稀都刻在墙面上。凭我以往对建筑艺术的阅读经验,这个青砖外壳的建筑物很象是类似于博物馆那样的公共设施,一打听,正是位于鄞州区首南中路的宁波(鄞州)博物馆。
这座占地60亩、建筑面积2.7万平方米的宁波博物馆,外墙是最吸引眼球的地方,其上有一些图案,由砖红色、黑瓦色和青砖色构成了类似于水波、鸟儿、风帆、小舟似的抽象图案。走近看,我发现它们正是用不同色泽的砖瓦拼构成的,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如果是直壁,采用的是浙东地区的‘瓦爿墙’,材料包括青砖、龙骨砖、瓦片、缸片等;如果是斜壁,采用的则是特殊模板成型的清水混凝土墙。这些砖瓦全都是旧的,有过岁月的历练,沧桑的痕迹。
我向当地人打听,人们告诉我,宁波博物馆的瓦爿墙是有其传统根基的。历史上,以慈城地区为代表的瓦爿墙随处可见,是宁波地域乡土建造的特有形式。
“百年的砖,千年的土”,旧砖旧瓦象征着凝固的文化记忆,宁波博物馆在全国建筑界第一个如此大规模运用废旧材料,正是设计师“新乡土主义”建筑理念下的一种选择。站在这高大的博物馆新建筑物下,我不仅遐想:如果此刻伫立在博物馆前的是马廉先生呢?他会如何感慨地面对这座代表了宁波地理标鉴的建筑物。而站在博物馆内的如果是马衡先生呢,作为故宫博物院院长,从天一阁千晋斋到宁波(鄞州)博物馆,我们走过了怎么样一言难尽的家国之路啊……
母亲,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那样意识到“天地君亲师”的纯粹意义有多么深远,中国是一个讲究师道的国度,无论你们年轻时当老师,还是我今天从事教育,都是我们家族的自豪,这种自豪,来自于数千年中国人对教育的敬仰,更来自于这百年来中国数代教育者们的鞠躬尽瘁。因此,我为我终于选择了成为一门五马的同行而无比“欣慰”。是的,我用了“欣慰”这个词。在校园里行走是多么令人欣慰啊;在课堂上讲课时是多么令人欣慰啊;坐在办公室里备课是多么令人欣慰啊;下课时学生们招手向您再见时是多少令人欣慰啊;在餐厅里与师生们坐在一起吃食堂饭是多么令人欣慰啊……
因为这一切,是确确实实地有意义的。这意义正呈现在我眼前。此时,我想起了一门五马的子侄辈、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香港基本法起草者之一的马临先生在《香港的前途和中国的命运》一文中表达的心声:……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秉承中国文化和民族的传统,自不能但问一己一地的权利而忽略了我们对民族文化的责任。……从历史发展看,一种风气、一个新思想,常在极细微的地方开始,然后才逐渐成为沛然莫御之力量,更何况追求现代化的改革早已在中国开始……
如果说,故乡因为这些文化的解惑授业传道者而无比骄傲,那么,他们也完全可以为今天的故乡而自豪。因为考量一个城市的发展水平,教育终究是是关键因素。
母亲,您曾告诉我,当年由于家庭的清寒,您到正始中学的求学生涯是多么地艰辛,而今已经完全变样了,自2005年12月起,鄞州在全国率先实行了城乡免费义务教育,而自2008年9月1日起,鄞州区读高中的学生全部免交学费,免费教育的范围扩大到普高教育阶段,全面实现12年免费教育。这是宁波市鄞州区在全国率先实现免费义务教育和免费职业教育后又一次领先全国的创举。
而作为这些教育先驱者们的晚生,我要陪伴着他们的英灵漫步在故乡的大地上。是的,我知道他们最想去的地方在哪里——这是一张巨大的宣纸,承继者正在书写着百年来他们梦寐以求的家国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