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许攸是曹操的朋友。很多年后,许攸是袁绍的谋士。
世事的乖张其实就在这里。
但是袁绍没有看到这层世事的乖张。所以当许攸把曹操的催粮书信放在他面前时,袁绍的表情是漫不经心的。
许攸却郑重其事得多。因为这催粮书信是被他的手下从一个曹兵身上缴获的,大意是催在许昌的荀彧从速措办粮草,星夜解赴军前接济。这样的讯息让许攸觉得,有机可乘。
曹军有机可乘。
所以他要向袁绍献计,以图建功立业。虽然在很多年前,曹操是他的朋友,但那又如何呢?战场上没有朋友,只有对手。
许攸的计是这样献的:“曹操屯军官渡,与我相持已久,许昌必空虚;若分一军星夜掩袭许昌,则许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粮草已尽,正可乘此机会,两路击之。”
袁绍听了却不以为然。不错,许攸是谋士,他说的话也能自圆其说,但袁绍的谋士多了去了,如果对每个谋士的话都言听计从,那他还怎么决策呢?
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袁绍决定独立判断一把。
他漫不经心地告诉许攸,曹操这个人诡计极多,这封信一定是诱敌之计,不用理他。
应该说,袁绍在说这话时口气还是平和的,但接下来许攸的“不知趣”让他很快生起了闷气。因为许攸多了这样一句嘴:“今若不取,后将反受其害。”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不知趣”有时候不在于多做了一件什么事,而在于多说了一句话。一句不知深浅的话。
在袁绍听来,许攸“今若不取,后将反受其害。”就是一句不知深浅的话。
什么东西!是骂我智商太低,要自食其果吗?袁绍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但是很快,袁绍的怒气就发泄出来了。
因为审配给他提供了出气口。
一个信使恰到好处地从邺郡赶来,递上审配的书信。当然,在这封信中,主题是运粮之事,接下来才是检举揭发。审配揭发许攸在冀州时,贪污受贿,“且纵令子侄辈多科税,钱粮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狱矣。”
毫无疑问,这样的一封信百分百要断送许攸的政治前途。他是否真的贪污受贿现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被袁绍打入另册,并被骂得狗血喷头,狼狈而出。
于是许攸一个新的政治抉择产生了。弃暗投明。弃袁绍投曹操。
这其实不是许攸个人的人生拐点,而且是整个官渡之战的拐点。因为许攸注定会和乌巢联系在一起,和那把火联系在一起,和袁绍的身家性命联系在一起。世间的因果报应那真叫一个丝丝入扣,只是袁绍不明白这一点。袁绍要的只是快意恩仇。袁绍以为快意恩仇就是快意人生,却没想到这竟是人生最大的悖论之一。
曹操有时很奸诈,有时又很真性情。
最新的一个例子是他手舞足蹈地迎接许攸到访。
当许攸仰天长叹,说完“忠言逆耳,竖子不足与谋!”的牢骚话与袁绍拜拜之后,就别无选择地跑到了曹营,准备投靠曹操。
当时天色已晚,曹操脱了衣服准备入睡,猛一听说许攸来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来不及穿履,跣足出迎。然后“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
真性情的表演很是到位。许攸大吃一惊。不仅是在感受到袁绍的“冷”之后突然感受到曹操的“热”有些不适应,还在于曹操不管怎么说也是汉相,而他许攸只是个布衣,曹操谦恭的姿态做得这么足,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以许攸一颗投靠的心便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了起来。
当然了,许攸也是一个混江湖的人,明白“送上门来的东西没价值,求上门来的东西才有价值”这个道理,所以他要“拿”一下。
许攸的“拿”不是故作姿态。因为对一个已经是送上门去的人来说,再故作姿态也无济于事了,他想拿出来的是智慧。
许攸告诉曹操,曾经,他向袁绍献计,“教以轻骑乘虚袭许都,首尾相攻。”曹操听了,马上肃然起敬。因为,这真是个听上去很狠的计谋,曹操确实无法应招。
许攸看着曹操手足无措,微笑不语。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过,仅有这个效果是不够的。许攸还想知道曹操的一颗心,是不是真性情。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性情有两种:一是发自肺腑的;一是装出来的。所以许攸马上出了第二道测试题。他请问曹操,现在手头军粮还够吃多久?曹操一脸诚恳地伸出一根指头,说道:一年。
许攸笑笑,心里隐约有凄凉的感觉:恐怕未必。
曹操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讨价还价道:半年。呵呵,半年。
许攸拔脚就走,脸上表情很是悲愤。曹操忙拉住他,换上一脸不再忽悠的表情,羞涩说道:这次绝不骗你,军中余粮只有……只有三个月了。
许攸哭笑不得,叹道:“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
曹操低调地笑,然后像地下党接头似地凑到许攸耳边说,兄弟,给你曝一个内幕,千万不可外传,军中余粮只有……只有一个月了。
许攸当头棒喝:骗你个大头鬼!你当我不知道,你军中已无余粮。
曹操楞住了。他这才知道,人世间有些事,欺人就是自欺,自欺就是欺心。敢情许攸是有备而来,将他的底细摸得透透的呢……
真正的合作开始了。在曹操心机用尽之后。
事实上许攸也需要既往不咎,对曹操种种“奸诈”的表现。他是投奔一个人,不是改造一个人来的。投奔一个人,就是要接受他的一切——许攸需要接受曹操的历史,赌两个人共同的未来。
曹操也“洗心革面”,准备和许攸合作,将目光投向乌巢。许攸此番献给曹操的计谋只有四个字。乌巢劫粮。
许攸说:“袁绍军粮辎重,尽积乌巢,今拨淳于琼守把,琼嗜酒无备。公可选精兵诈称袁将蒋奇领兵到彼护粮,乘间烧其粮草辎重,则绍军不三日将自乱矣。”
但张辽却对许攸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因为这个世界上,当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以若干年前老友的身份向你献计时,张辽觉得,第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怀疑他的动机。
乌巢是袁绍的屯粮之所,袁绍怎么可能不加防备?至于说到淳于琼嗜酒,他是真嗜酒还是假嗜酒?这都要打问号。
所以这个许攸,弄不好就是无间啊……张辽忧心忡忡。曹操却对张辽的忧心忡忡熟视无睹。
不仅仅是因为张辽的职业——不是谋士,献策的水准不那么专业,还在于曹操他别无选择了。现在军粮已尽,军中人心惶惶;若不用许攸之计,那是坐而待困。所以只能冒险劫粮。
当然真正说到冒险,曹操以为,并没有什么风险要冒。因为许攸留下来了。在献计之后,坦然接受曹操的邀请留在寨中。“彼若有诈,安肯留我寨中?”曹操从逻辑学的角度向张辽发问,问得张辽哑口无言。
留下来才是硬道理。曹操心安理得地发兵了。曹军共五千人马,打着袁军旗号,在一个星光贼亮的夜晚背着柴火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