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有。诸葛亮没有说出此二人的名字,而是慢慢悠悠地说开了。诸葛亮说,我当年在隆中时,曾听说曹操在漳河上造了一个铜雀台,那家伙壮丽了去了。所谓天下美女尽在台中。但是曹操还是不满足。他听说江东乔公有二女,大的叫大乔,小的叫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曹操为此发誓说,他平生有两大心愿,一愿是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二愿是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这样虽死无恨了。现如今曹操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目的实为此二女。将军何不去寻找乔公,以千金买此二女,差人送给曹操,曹操得二女,一定班师而回。这叫范蠡献西施之计,将军何不试试?
周瑜脸色铁青了——这个诸葛亮,死定了。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诸葛亮伪饰理由羞辱他和孙权,这是找死,怨不得别人。
周瑜不想让诸葛亮再找借口,他要让此人死得明明白白,便接着问道,你说曹操想得二乔,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
周瑜的意思很清楚,拿不出言之凿凿的证明来,你诸葛亮就是无事生非,就是挑拨离间,需要为刚才的一番话付出代价。
鲁肃的脸色也铁青了。那是怕的,怕诸葛亮有来无回。诸葛亮毕竟是他介绍到江东来的,一旦在此死于非命的话,刘备势必要前来复仇。到那时,曹操、刘备轮番来攻,麻烦大矣。
便在心里抱怨诸葛亮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大乔、小乔是孙权、周瑜的老婆,你让人家拿老婆做交易,给自己戴绿帽子,这对任何一个七尺男儿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更何况孙权、周瑜不是一般的七尺男儿,是重量级的七尺男儿,是可以让他人人头落地的七尺男儿。
诸葛亮看上去像不知其中奥秘,继续慢悠悠地说,你们知道吗?曹操的小儿子叫曹植,下笔成文,是一才子啊。曹操曾经命他作《铜雀台赋》。赋中便有他家当为天子,誓取二乔的内容。
周瑜惊呆了,这个曹操,想我老婆都想疯了,还写进文章里,青史留名啊!他的愤怒腾地上来了,这回是针对曹操的。不过,在周瑜愤怒上来之前,他并没有忽略掉这样一个问题——诸葛亮有没有可能在忽悠,给我编故事呢?!
便向他提了个要求,他要诸葛亮一字不漏地背出《铜雀台赋》,以此来证明是不是确有其事。
诸葛亮背出来了。
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诸葛亮。
艺高人胆大的诸葛亮。在刀尖上舞蹈的诸葛亮。他即时背诵《铜雀台赋》,没有错一个字: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皇。御龙兮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耳朵里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还朝夕之与共呢?曹操,我跟你没完!周瑜差点吐血而亡。只见他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道:“老贼欺吾太甚!”那表情,像极了《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
诸葛亮看上去却不明其中隐情。他甚至上前劝周瑜要以大局为重,还说过去单于屡侵疆界,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才换来大汉长久的和平,现如今这二乔只是民女,何必不舍得呢?
周瑜悲愤地看着他,想说又没说出来。不错,他是想说大乔、小乔是孙权和他的老婆的,可话临出口,一个念头有如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这孙子,是不是跟我装呢?明明知道这一切,却逗我玩?
他死死地盯着诸葛亮,仿佛要盯出火来。空气中确实有股燃烧的味道。周瑜要诸葛亮明白,别逗我玩,否则会死得很惨!
诸葛亮却一脸真诚地看着周瑜,仿佛不知世事的眼神让人看了很放松。
周瑜死死地盯着这眼神——他要跟诸葛亮比持久。
周瑜相信,一个人嘴巴可以撒谎,眼睛却不能撒谎;眼睛有可能短暂地伪饰谎言,却不能长久地维持。但是诸葛亮却清澈始终。
这是乱世中的清澈,是坚强信仰下的清澈。这样的清澈,不是一般人可以攻破和识别的。
周瑜败下阵来。在诸葛亮的清澈眼神面前败下阵来。他由衷地相信,诸葛亮确实没有逗他玩,从一开始就没有逗他玩。他只是出谋划策。仅此而已。
空气不再燃烧。但仇恨依旧持续。这是周瑜对曹操的仇恨。他对诸葛亮说,我跟曹操的关系是冰与火的关系,打我离开鄱阳湖后,便有北伐之心,即使刀斧加头,也不能夺我的志向!周瑜说这话时,咬牙切齿,一副不共戴天之仇的神情。
鲁肃终于松下一口气,他频频擦汗。这汗其实是为诸葛亮而檫,只是他不说什么。
的确,不用再说什么了。起码在他们三人之间。接下来要说服的那个人,应该是江东最高领导人孙权了。鲁肃相信,孙权是一定会被说服的——毕竟是周瑜回来了,重要的是周瑜和诸葛亮达成了共识。这样的结果,好得很。
又开会了
又开会了。开会和吃饭一样,是人生的常态。可以说,人类吃饭的历史有多长,开会的历史就有多长。当然,开会不一定能解决什么问题,如果人多嘴杂的话。它不像吃饭,起码可以解决肚皮问题。
这一次江东的会议依旧是讨论老问题:打还是不打。
到会的人很多,基本上能走路的都来了。人们不自觉地站成两排:左边的是文官张昭、顾雍等三十余人,右边则是武官程普、黄盖等三十余人。这些人衣冠济济,剑佩锵锵,体现出了立场的鲜明。每个人的观点都还是老观点,除了周瑜。因为周瑜明确表态了:要打!
在听取了张昭冗长的报告——《关于投降曹操的若干个理由》之后,周瑜发言了。周瑜说,打还是不打,关系到江东今后的命运。江东自开国以来,已历三世,同志们,三世啊,不容易啊,这是祖宗基业,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呢?
周瑜慷慨激昂。但是周瑜的慷慨激昂没有获得喝彩,因为很多人都还忧心忡忡——这样的时代,慷慨激昂易,脚踏实地难啊。曹操百万大军一来,多少慷慨激昂都要雨打风吹去了,还是讲点实实在在的招吧。
孙权也在等待周瑜讲实招。说实话他是最需要周瑜出实招的人。江东毕竟是他的,而不是同志们的,虽然他每次讲话,都要同志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可这仅仅是要求,而不是权力。同志们对待权力当然会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去争取,可要求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瑜果然出实招了。周瑜说,曹操此次南征,多犯兵家之忌。我总结了一下,有这么几点。一是有隐患,北方未稳,马腾、韩遂是其后患,如果曹操久于南征,后院可能着火;二是北军不熟水战,曹操让他的士兵舍鞍马,仗舟楫,与东吴争衡,这是扬短避长,很危险啊;再加上现在是隆冬时节,马无藁草,吃都吃不饱,怎么打仗呢?第四点,曹操驱北方士卒,远涉南方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战斗力很成问题。曹操有此四大问题,正所谓犯了兵家四忌,人数虽多,必败无疑。将军擒操,正在今日,还犹豫什么呢?!
毫无疑问,周瑜的讲话是有煽动性的,振奋了孙权那颗疲软的心。孙权站起来了,又当众发表抗战宣言:曹操这个老贼早就想废汉自立了,但害怕的是二袁、吕布、刘表和我。现在数雄已灭,惟我尚存。我与老贼,誓不两立!打曹操,就这么定了!
鸦雀无声。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因为孙权的表态在让一些人欢欣鼓舞的同时,也让一些人若有所失。毫无疑问,这不是周瑜要的效果。周瑜为了进一步激励孙权道:我为将军决一血战,那是万死不辞。只怕将军狐疑不定啊。周瑜边说边看众人,并特意盯着张昭看了许久。
张昭表情复杂,不置一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孙权也看出了其中的意思。他明白,自己要真正有所作为了。
孙权拔出佩剑。孙权的佩剑寒光闪闪,不仅能让人头落地,也能让铁石腰斩。周瑜不知道,孙权今天想杀了谁。
杀了谁都不合适。虽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可每一个人发表意见的时候,毕竟还是从江东安危出发。
孙权的佩剑砍下去了,毫不民主地砍下去了。孙权是想用他充满专制的砍伐行动告诉在场的各位:没有集中的民主是乱了套的民主,而这不是目前江东所需要的。
没有人死。
孙权的佩剑砍下去了,却没有人死去。他砍的是奏案一角。那块从整体分离出来的木头在地上孤独地蹦达了几下之后就在一个角落静静地躺下了。
它是牺牲品。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它是牺牲品。
孙权只是想用这样的决绝告诉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话点,别再意见多多,否则你们跟它一样寂寞、飘零,残缺不全。
便集体沉默。便开始一一点将。孙权豪迈地封周瑜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并当众告知:如文武官将有不听号令者,即以他的佩剑诛之。
周瑜接过了孙权的剑,沉甸甸。这让他感到踏实。
诸葛亮却没感到踏实。诸葛亮以为,剑踏实,不等于人踏实。剑可以削铁如泥,人心可以削铁如泥吗?错!人心是比剑更沉重的东西,因为它的分量无法估量。
所以,当周瑜坐在他身边,向他请教破曹良策时,诸葛亮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孙将军心尚未稳,不可以决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