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诸葛亮只能悲怆前行。他只能出发,不能回归。不能让终点再回到起点。在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是属于未来的人,属于十字架上的人,属于被命运绑架的那一类人。
离权力越远越安全
刘琦觉得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人还在,钱没了,而是人还在,安全没了。
他的安全就没了。因为继母看他的目光很阴险。刘琦认为,那是致命的危险,他的性命只在旦夕间却无人解救。
父亲永远是首鼠两端的父亲,不表态就是他的表态。所谓不掺和,不负责,不表态,父亲是这个时代里三“不”男人。所以刘琦只能求助于刘备。刘备置身事外,没有利害之忧,刚好可以出手。
但刘备却不想出手。不是他不仁慈,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不错,在刘表的家争中,他是置身事外的逍遥人,可他刘备一旦在刘琦的问题上表态或出手相助,那就不是置身事外了——他势必要在刘家错综复杂的家族利益纠纷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惹得一身骚。
所以刘备只能笑笑,用“此贤侄家事耳,奈何问我”之类的话语来打发刘琦。
刘琦却不依不饶。他迫切地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这根稻草不是刘备的话,他也希望有其他人可以替代。
替代人终于找到了,葛亮。这是刘备对刘琦不胜其烦之后做出的一个敷衍之举。同时刘备也打心眼里认为,诸葛亮出面比他出面来解决刘琦的问题,麻烦要少得多。
不过刘备没有想到,诸葛亮也和他一样,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状。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趋利避害,没有人会做无用功。
刘琦却不相信这一点。刘琦相信,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悲悯。至于这悲悯能不能释放出来,只取决于一条:不要危害到释放者的利益。
刘琦做到了这一点,对诸葛亮。
因为他把诸葛亮放到了一个“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境地,在骗诸葛亮登上一小楼之后,刘琦撤去了登楼的楼梯——这一招看上去有点狠,很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但刘琦以为,人生中的很多事,不先找死,很难求生,更何况他带给诸葛亮的是安全感——小楼上两人说的任何话,都不可能进入第三者的耳朵里,所谓出君之口,入琦之耳,你诸葛先生可以赐教了。
诸葛亮果然就赐教了,在他体察到刘琦的良苦用心之后,也在自己的安全感得到充分保障之后。
诸葛亮说,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申生、重耳之事吗?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现如今黄祖已经死翘翘了,江夏没人守御,公子何不借此机会,请求屯兵守江夏,如此一来可以避祸了。
刘琦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间,他对辩证法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所谓远近关系、生死关系都是辩证统一的。人生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像今天的小楼,就像以前和今后的所有日子,无不相生相克。生就在死亡的边缘,离权力越远,其实越安全。
刘表不置可否。
刘表永远的不置可否。在刘琦提出屯兵守江夏的请求之后,刘表的老婆当然是反对的。在刘表老婆看来,江夏重地,重兵防守之人必须是自己人,否则太不安全了。但是刘表老婆的反对无效,因为刘表不置可否。
这事实上是立场不同造成的观点不一。对刘表老婆来说,刘琦不是自己人;可对刘表来说,他和刘琦有血缘关系,是亲父子,再怎么有隔阂,那也是自己人之间的隔阂。
所以他不置可否。便再次请出刘备,希望他来终结自己的不置可否。刘备这一回决定表态。因为是受邀,不是主动出击。刘备对刘表说,大哥啊,江夏重地,不是一般人可以守的,必须公子自往。我看这样,东南之事,兄父子当之;西北之事,备愿当之。
这样的表态让刘表喜出望外——看来刘备还是那个仁慈的刘备啊,拒绝做荆州之主后,还愿意出手相助,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这是见荣耀就让见危险就上的大无畏精神!在那一刻刘表简直爱死刘备了,所以他立马同意了刘备的主张,让刘琦守江夏,刘备挡西北,自己应付东南。
一切似乎尽可掌握,刘表感觉自己的人生走到今天,不仅没什么破绽,还相当丰满,这让他陶醉不已。
有意外才动人心弦
曹操又开始进攻了,目标是刘备。对曹操来说,刘备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讨厌这样的阴影,可要命的是,这阴影很顽强,总在他的不远处挣扎着存在,对这个世界不抛弃不放弃,对曹操也不抛弃不放弃。
他们就像一对怨偶,俩俩相望于江湖,有仇恨在就有挂念在,或者反过来也一样,有挂念在就有仇恨在。
他们是彼此的影子,互为对方的阴影和梦魇。
所以曹操决定,毕其功于一役,杀死刘备。
当时的刘备正在新野,每日操演士卒,很有踌躇满志的意思。曹操便命夏侯惇为都督,领兵十万,直抵博望城,以窥新野。
荀彧看上去却有些忧心忡忡。
荀彧总是这样,与他人表情不一致。旁人志在必得的事情,在他看来却千难万难;旁人视若畏途的,他却以为是平地。
这一次,他的忧心忡忡只为一人。诸葛亮。
徐庶也对诸葛亮高唱凯歌。在夏侯惇将刘备视作鼠辈,对诸葛亮更是不屑一顾之后,徐庶说刘备得诸葛亮,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虎添翼。
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徐庶今天猛然用上了成语,而且是“如虎添翼”这样重量级的成语,让曹操好奇心顿起——那个叫诸葛亮的人,到底是哪里钻出来的,搞得荀彧、徐庶这样的大腕都景仰不已,他很有才吗?
徐庶摇摇头,然后告诉曹操,诸葛亮不是很有才,那是相当的有才。这个诸葛亮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总之是当世之奇才,不可小觑。
曹操的好奇心燃烧了。因为在他眼里,徐庶就是相当有才的人,可一个相当有才的人如此夸赞另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人,令他感觉不可思议。
所以他想让徐庶做一个比较:徐庶之才和诸葛亮之才,到底谁比谁强多少?徐庶做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比较,起码在曹操听来是这样。徐庶说我的才就像萤火虫发出的光,诸葛亮之才就像天上的满月,光芒无处不在。
这样的比较让夏侯惇听了很不舒服。夏侯惇以为,世上最酸的莫过于文人,互相吹捧,真以为靠一张嘴皮子就可以经天纬地了。
夏侯惇不相信这些。他只相信一点:与嘴相比,手更加有用;与舌头相比,刀更加锋利。他要用刀来说话。用刀割下诸葛亮的舌头。
曹操也赞成夏侯惇这样做。当然了,曹操不是轻视靠嘴皮子谋生的人,他只是以为,诸葛亮一介村夫,即使有才那也是小才。要成就霸业,最主要的一点是要有视界和胸襟,山的外面有什么?靠的不是想象而是见识。很显然,诸葛亮不具备这样的见识。在隆中那个地方,那个叫诸葛亮的人只能耽于想象,以意淫天下为己任罢了。
曹操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夏侯惇出发了。带着曹操的野心和欲望出发了。夏侯惇想让常识回到常识,让传说回到传说。一切泾渭分明,一切井水不犯河水。
诸葛亮在新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原因是——张飞、关羽鄙视他。
张飞、关羽一直在鄙视他。自从刘备像请宝一样将诸葛亮从隆中请到新野来之后,张飞、关羽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应该说,这是一种嫉妒式的鄙视。就像很多女人在生育后将爱的重心从丈夫身上转移到孩子身上一样,张飞、关羽痛苦地发现,刘备不“爱”他们“爱”孔明了。
这是一次移情别恋!可在关张二人看来,刘备是上当受骗了——诸葛亮欺世盗名,要战功没战功,要计谋没计谋(起码在新野之战之前,诸葛亮没有出招),刘备凭什么对他如此诚惶诚恐,恭敬有加?以师礼待之?!
毫无疑问,这是夺爱!赤裸裸的夺爱!关张二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找到刘备,抗议道:“孔明年幼,有甚才学?兄长待之太过!又未见他真实效验!”
刘备却如是回答:“吾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两弟勿复多言。”这真是一个令人感到伤感的答案。关张二人由此对诸葛亮除了嫉妒还是嫉妒。
诸葛亮却毫不客气地对刘备做老师状。看到刘备无所事事地坐在地上重操旧业织草鞋,诸葛亮板起脸来教训他说,你难道没有远大的志向,每天只能织织草鞋吗?
刘备马上诚惶诚恐,然后轻声辩解说,自己心理压力太大,已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不再织草鞋消遣的话,只怕挺不过去。
形势确实很危急。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万,杀奔新野而来,而刘备的守军却只有几千人。刘备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
但诸葛亮以为,每一个人其实都有明天的,只要他心里还有这个念想。十万人怎么了?几千人又怎么了?真正的战争是意外之战。在诸葛亮看来,十万人打败几千人不叫战争,几千人打败十万人才叫战争。
因为有意外。有意外才动人心弦。刘备当然知道有意外才动人心弦,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次的意外会不会如期而至?
诸葛亮也不知道。他本来是知道的,可那两个人的存在让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张飞和关羽。
战争是什么,战争是一方打垮另一方的游戏,也是凝聚力的游戏。没有一场战争的胜利是在互相猜忌的状态下赢得的。现在他和张飞、关羽的状态就是如此。所以——在诸葛亮看来,要摆平十万曹军,必须先摆平关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