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将赵春深那原本就不甚黑的头发似乎照褪了色，发梢微微发黄，象牙白的额头圆润饱满，像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少年，瞳彩仿佛萃取了永夜的暗黑，优雅神秘，让人忍不住溺在这样的瞳彩里，陷进去，却一无所得。
若干年后我参观一个外国人举办的油画展览，长久地驻足在一幅以天使为主题的画像前，记忆似乎出现了误差，明明这日的赵春深骄傲得像只孔雀，而图画中的少年羞涩地低着头，带着初次打量尘世的羞涩和懵懂，他俩的神态全然不似，相貌不也相似——却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眼波中所共有的一种温柔。
时光推着我们向前快步向前行进，罕有时间回顾过往，而路过时的一段风景，印在心底的一个画面，往往不经意触碰了尘封的记忆，那些拼命要记起的，拼命要忘记的，再次被唤醒时，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无法从身体剥离。
当时年少，哪里会想到日后发生的许多故事，假如时间可以定格的话，我倒愿意定格在这里，我和赵春深，我们俩，相看两厌。
“赵春深，你也挺出息，为了监视我特意早到学校。”我拾起石子丢回去，赵春深猫腰一躲：“矮冬瓜，你小心了，回去我可是要告诉咱妈的。”说罢手一扬，一道银色的弧线向我扫过来，我向椅背上仰了仰，弧线在我面前擦过去，落在地上弹了起来，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是一枚硬币的声音！我迅速瞪大眼睛在地面上搜索。
“耳朵挺灵，”赵春深拍了拍躲避石子时蹭到衣服上的浮土，“那是妈让我给你的，嗯，买包子的钱。”
哪里去了？我以两米为半径展开了360°的搜索，可是硬币的影子都没发现。
“矮冬瓜，看在这一块钱硬币的份儿上你也得好好念书不是？”赵春深说罢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桌子间寻找那枚失落的硬币。
在地上摸了一圈，终于在暖气下面发现了银色的亮光，买包子多没意思，一块钱可以买四袋甘草杏，给石小娇一袋，给孙国强一袋，就是不给陆丁，我一面幻想着，一面伸出中指和食指，将硬币从暖气下面夹了出来。
“赵春深！”我将手里的硬币扬手丢出去，他居然拿了一枚游戏币来糊弄我！
陆岸说，你帮我照顾陆丁。
这个任务太艰巨了，连酝酿起勇气都难，陆丁是上帝派来刷新我的底线的吧？我的尺子过了三八线，他一定悄悄将尺子勾走，默认归他自己所有，他的铅笔过界了，那一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铅笔捞回去。
我吃干脆面的时候，一定会和石小娇说，谁吃方面便啊，我那天看电视说有个人啊，吃方便面得了白血病，没法治的，真可怜。
我坐在里面，下课要出去的时候，三催四请他也不挪动地方。对待这样的人，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拉出去挠一顿，照顾他？下辈子吧。
“喂，把数学书借我看看。“上数学课的时候陆丁推推我的胳膊，“我一直没买到人教版的教材。”
“让你哥找他同学借。”我将数学书抽到自己跟前，借给他？上次我把语文书借给他看，雪白的书页送过去，被画得花花绿绿的书页收回来。
“切，你不借我告老师了。”陆丁瞄了我一眼，看我没有借给他的意思，低声威胁我。
“你告你告，怕你不成。”我豪不畏惧。
陆丁果然喊了一声“老师”，数学老师正拿着大圆规在黑板上画圆，被陆丁打断有些不大痛快：“怎么了？”
“赵素素上课的时候看课外书。”没等我反应过来，从我的抽屉里抽出《倚天屠龙记》举起来，“就是这本！”
“难怪数学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原来把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数学老师翻着《倚天屠龙记》的扉页，那脆弱的盗版书禁不住翻动，哗啦啦掉了一地。
陆丁的包子脸上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一脸得意地看着我，现在我不想挠他，我想掐死他。
“明天叫你妈来一趟！”数学老师将书夹在腋下，丢给我这么一句话。
15
一种叫作惆怅的情绪萦绕了我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还精神萎靡。爸妈看出了我的不正常，连连追问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埋着头扒拉了一口米饭。
“以前像八哥一样巴巴说个不停，今天怎么就成了锯嘴的葫芦了。”爸爸打量了我半天，转过头去看赵春深“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但偏偏这个委屈和生气是无法宣泄的，明天……明天老师要找家长。
被妈妈知道会打死我的……我相信她会打死我的，虽然之前没打过，但是，但是……我的视线落在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上。
赵春深摇摇头：“我跟她又不在一个部，我怎么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要关心妹妹不知道吗？”爸爸对赵春深这个满不在乎的回答非常不满意，赵春深撇撇嘴，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句：“知——道——了。”
“是不是头疼啊？”妈妈放下筷子，摸了摸我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烧倒是不烧。”
的确头疼，我想了一天都没想出来解决的方法，头疼得要命，我连连点头。
“我就说么，准是生病了。”妈妈说着去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包板蓝根，“春夏之交最容易感冒了，乖，吃完了就好了。”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板蓝根端到跟前的时候，我真是又愧疚又难过，眼泪啪嗒啪嗒掉到了碗里，赵春深跟我做了个鬼脸：“怎么了？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嫌药苦？你可真矫情，板蓝根一点都不苦。”
“怕苦啊？”爸爸拿起衣架上搭的外衣披上，“等会再喝，爸出去给你买包奶糖。”
“喂，不带这么偏心的。”赵春深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我上次生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给我买糖吃。”
爸爸踹了赵春深一脚：“你一个大小伙子还好意思跟妹妹争。”
“爸……”我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叫住他。
“让你爸去吧，正好回来的时候药也差不多凉了。”妈妈拿着勺子将小颗粒搅拌均匀。
“您把她想的可真太善解人意了，她是想说，千万别买大白兔的，她想吃喔喔奶糖。”赵春深横了我一眼，“我还不知道你！”
“你还真不知道我。”我抽了抽鼻子，“爸，这回我不想吃喔喔，我想吃大白兔，真的。”
“赵素素，你无耻不无耻？”
当我悠哉地泡着脚，吃着奶糖的时候，赵春深忍不住在旁边骂了我一句。
“我哪里无耻了？”我将剥下的糖纸拉平，夹在字典里。
赵春深用鼻子哼了一下，将手中的笔放下，将椅子转了半圈正对着我坐下：“上课看课外书被发现了吧？明天要找家长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想到明天要找家长的事，嘴里的奶糖也失去了滋味，我无精打采地擦了擦脚，蜷起脚丫子盯着他。
大咪子跑过来在我身边转了两圈，看我没有搭理它的意思，跃到写字台上，眯起了眼睛。
“赶紧将你那只猫整走！”赵春深嫌恶地瞥了瞥大咪子，“上次让它进屋，弄了一地的猫毛。”
我将大咪子从写字台上拽下来抱在怀里，用手挠着它的下颌，大咪子舒服地晃晃头，仰躺在我的怀里，露出了白胖的肚皮。
“赵素素，你诚心是吧？”
我眨巴眨巴眼睛，没应声。
“小学数学组和初中数学组都知道你的丰功伟绩了，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你的数学老师还跟我说呢，让我跟爸妈说说，好好教育教育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赵春深找了一张报纸，将手裹得严严实实，拎起大咪子颈上的那块皮，一把将它丢到了门外，哐啷一声掼上了门。
很快传来了大咪子撕心裂肺的挠门声，赵春深冲着问外喊了一句：“再挠就剁了你的猫爪子。”大咪子呜咽了一声，终于消停了。
“唉……”我长叹了口气，“看来明天要继续装病了。”
“你能装几天？”赵春深对我这个想法相当鄙夷，“难道你永远躺在床上不起来了？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你还是老老实实受着吧。”
“喂，这明明是陆丁栽赃陷害，我上课的时候根本就没看。”想到明天要被妈妈一顿臭骂，我缩了缩脖子，觉得浑身都疼。
“这话你跟我说不着。”赵春深将报纸撕掉，将五指仔仔细细擦了几遍，“有本事你跟老师解释清楚啊。”
“这还用你说啊。”我将下巴搭在桌沿上，瘪着嘴巴叹了口气，“老师不是不相信我吗。”
“我给你想个办法怎么样？”赵春深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一脸狐狸相满满写着四个字：没安好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