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恶心确实不是因为怀孕,因为口香糖是榴莲味的,而我最讨厌榴莲,不过周六的时候我有点轻微感冒,顺道去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尿检呈阳性!
我当时的反应很复杂,还没期待好这个小东西,它就来了……来了也不能撵走它,接受了之后是一种淡淡的欢喜,小的时候和石小娇聊天,起兴语一定是“将来我有孩子的时候……”而今,居然真的有孩子了,我忍不住开始想象,这个孩子小手小脚的时候,长大一点的时候,带着奶味儿咯咯笑的时候……淡淡的欢喜迅速变成了狂喜,我压抑着喜悦给赵春深发了条短信:“你要当爸爸了。”
赵春深的回复很迅速:“我已经当爸爸了。”
对,赵春深早就当爸爸了,我盯着手机有些失落,难道我的暗示不够明显吗,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他从来没有跟我提孩子的事情,难道不希望这么快有孩子?可是我们的年纪也都不小了,又不是没做好准备的青葱少年,怎么会这么淡定?
我提着在路边买的桔子,心里忍不住有些失落。
雪花缓缓落下来,在我的脸颊上缭绕片刻,又飘飘忽忽落到地上,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这里是暖的。这是结婚时钟妈妈送我的礼物,不是我之前见到的那条,羊绒织的,针法相当复杂,不过仍旧是大红的颜色,钟妈妈说过,像雪地里的一只狐狸。陆岸告诉我,钟妈妈的身体还不错,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不像生了大病的样子,我听了觉得很安心。
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有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妈妈,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寻找了,他们是否又找过我呢?找过,还是没找过,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若是我的孩子走失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回来。
腰上一紧,我吓了一跳,两脚腾空而起,我错愕回头,发现赵春深正张扬地笑着。
“快点放我下来,”我捶捶他的肩膀,看看来往的人流揶揄笑道,“以前让你背我都觉得不好意思,现在换抱了倒好意思了?”
“那不是抱你,”赵春深放我下来,“我是抱我的孩子。”
“得了吧,”我将桔子塞到他的手里,“你不是不高兴吗?”
“谁说我不高兴的,”赵春深将我脖子上的围巾围紧,“我是太高兴了。”
“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叫赵……赵苏女,这个不好听,赵苏囡?也不好,赵苏苏?不行,跟她妈名字太像……”赵春深撑着头想得很认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我挽起他的胳膊,“你读书时候成绩不是相当好吗,作文都是怎么写的?”
“这不一样,”赵春深摇摇头,“取名字是技术工种。”
“对,是技术工种,”我附和了一句,“可是就凭你的才华,恐怕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不想让我和孩子冻死,行行好,我们先走吧。”
取名字是技术活,怀孩子同样也是一个技术活,起初的几个星期倒还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也没有觉得一个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孕育成长,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就隐隐有些不大舒服,仿佛肚子里的生命因为的懈怠有些不满。
“妈妈,”小元宵跑进来坐到我的旁边,盯着我的肚子,“奶奶说我就快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是啊,”我刮刮他的鼻子,“悦泽开心吗?”
小元宵仔细想了想:“开心倒是很开心,可是如果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来了,妈妈和爸爸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妈妈小的时候住在爸爸家,奶奶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不信你可以问爸爸。”我安慰他。
“你妈妈说的是真的,“赵妈妈端了两杯牛奶进来,一杯递给我,一杯递给小元宵,“睡觉前喝一点奶,有助于睡眠。”
“你呀早点睡,春儿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赵春深偶尔出去应酬,回来得很晚,今天已经打过电话来,让我早些睡觉。
我应了,靠在床上睡不着,翻了翻赵春深的书架,看到一些小时候的书,赵春深倒长情,留到现在,漂洋过海跟他走出去,又跟他漂洋过海走回来。
大概都是教材之类的书,大部分已经翻得卷起了毛边,我半蹲着找了一圈,发现一个小角落里夹了个本子。
我抽出来看了看,小时候做作业时经常用的本子,没有什么特别,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字迹稚拙却工整,居然是赵春深的日记。
从来不知道赵春深还有记日记的习惯,不禁觉得好奇,仔细看了看,内容真是乏善可陈。
“今天做完了作业,去公园玩了一圈,被矮冬瓜叫了回来,她真不是一般的讨厌。”
“今天分苹果的时候,明明我拿到的是大个的,但一转身就变成了小的,肯定是赵素素干的,懒得搭理她,我装作没看见,瞅她那一副得意的样子……真是的。”
“今天是矮冬瓜第一天上学,昨晚她就没怎么睡,早晨起来的倒挺早,到门口的时候,我想多根她说几句话,她却表示,不用我管。”
“素素找到自己的父母,我应该为她高兴,她一直希望找到自己的父母,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亲生父母的条件要比我们家好太多,希望她能够幸福。”
“素素妈妈不让我见她,我该想个办法见她才是。”
再翻到后面,日记的内容多了起来,学习生活,选上班长时候的开心,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关于我的很多事。
“离家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寝室的几个哥们打闹一番,将这种思念冲淡了不少,不过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有些想念爸妈,以及矮冬瓜。离开我,她大概很开心吧,以前她总说,她生活在我的监视之下,其实出门的时候特别希望她能送送我,但是她说,她作业还没写完,第一次见她对学习这么上心,心里有点开心,但也有点失落。”
“今天素素来找我,给我带来了一些书,说起来有些难堪,拿书不过是个借口,我想回家看看她,只是她好像比我还忙。看到她提着大袋子的样子,本来应该感激,但冲出口的话却异常愤怒……难道她不知道那是我的借口?”
“今天素素在钟家睡得比较晚,我回去的时候,已经不通车了,我沿着站牌走了回去,到家的时候凌晨两点多。”
翻到最后一页,笔迹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我走了,素素,再见。”
大概是出国之前写的?出国以后的日子,他没在这个本子上留下一笔。
“你怎么还不睡?”
听到赵春深的声音,我迅速将本子塞了回去:“睡不着,看会书。”
“看什么书?”赵春深凑过来,身上有几分酒气,我将他往后推了推,“洗澡去。”
“老婆……”赵春深抱住我,我被他这个亲昵的称呼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犯错了?”
赵春深脱下西装,扔到床上:“老婆,你特别想吃什么吗?我听说很多孕妇在怀孕的时候都想吃一些特别的东西的,你想吃什么?”
“想吃天上的月亮。”我调侃了他一句,拖着他往浴室走,“快点去洗澡。”
“月亮啊?”赵春深低声重复了一句,忽然挣开我的手,打开窗户冲外面大喊,“月亮,月亮你快下来,我老婆想要吃你!”
我又好气又好笑,赶紧跑过去,往回拉他,楼下被惊扰的人已经骂了出来:“神经病,月亮是你家的?”
赵春深探出头去高声回道:“月亮不是我们家的,老婆是我们家的,月亮不是你们家的,老婆也不是你们家的……所以,我给我老婆摘月亮,跟你有关系?”
赵春深折腾了半宿,凌晨的时候才沉沉睡去,我看着他的侧脸,觉得自己幸福得有些不太真实,幸福到极致,让我觉得心底有块地方有些陌生的疼痛。
“彩云易散琉璃脆,由来好梦最易醒“忽然想到了这么两句诗,我摸着胸口,眼角忽然湿了。
“素素,素素……”赵春深呓语两句,居然惊醒,看我坐在旁边带着睡腔咕哝了一句,“已经早晨了吗?”
“没有,睡不着。”
“哪有你这样的孕妇,别的孕妇都有些嗜睡的。”赵春深拉我躺下,“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数起绵羊,一只两只三只……到第十只的时候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的笑脸,我睁开眼睛,发现赵春深正看着我。
那种眼神,让我想起了他第一次买回小提琴的样子,目光锁在琴上,不想移开半秒,他那么有天赋,琴拉得特别好,后来,听说他放弃了,放弃了真可惜,以后我们的孩子也要去学小提琴,钢琴……学唢呐。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赵春深摊开左臂,将我揽在怀里,“梦到你带着孩子离我而去了,我在后面拼命追,可是你们越走越快,终于消失不见,我一个人站在大街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拼命叫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来。”
“我这不是在吗,”我看着他蹙紧的眉,安慰他,“闭上眼睛睡吧,一觉醒来就好了。”
“嗯。”赵春深翻了个身对着我,“你离我再近一点,这样我才安心。”
在楼下,我看到了钟妈妈,她冲我笑笑:“听说你怀孕了,我来看看你。”随即递上了一堆东西。
“这些都是小孩子用的,小衣服,小鞋子,小裤子什么的,纯棉的,很软,不会刺伤孩子的肌肤。”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您实在太客气,上楼吧,喝杯茶,慢慢聊。”
钟妈妈摇摇头:“不上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看完我就走,你别有负担。”
我看着她,发现她鬓角的头发白了不少。
我们俩相视沉默,心底好像有很多话要跟她说,跟她分享怀孕的喜悦,对孩子的期待,以及……对她的思念,可是话到口却说不出来。
她好像也有很多话跟我说,但到最后只叹息了一声,将我围巾裹紧:“天冷,上楼吧。”
“我帮您打个车吧。”天冷的很,昨天下了一场雪,路滑的很。
“不用,”钟妈妈摇摇头,“你走吧。”
我想再留一会,小元宵趴在窗口大叫:“妈妈,你怎么还不上来呀,我快饿死了。”
我只好向钟妈妈笑笑,转身上楼,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时,发现钟妈妈还站在冷风里,青灰色的身影和天地的底色的融为一体,那么萧瑟单薄。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身后抹了一下泪,最近我好像特别想哭。
“快上楼吧,”钟妈妈摆摆手,“好好照顾自己。”
“照顾好自己”,那是钟妈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四天以后钟爸爸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妈妈在医院故去了。
赵春深陪我参加了葬礼,葬礼上没有看到他们的女儿,只有钟景欣挽着爸爸还有年迈的外婆。
“然然,”钟爸爸向我招招手,指了指钟妈妈的墓地,“这块墓地,我和你妈早就选好了,以后我也葬在这里,你们想凭吊我,就到这里来。”说到这里拍了拍钟景欣的手:“离你妈妈的墓地也不远,大家一起做个伴儿。”
钟景欣一直垂着头,听到这句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妈妈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钟爸爸安慰了我一句,自己的眼圈却红了,“你妈妈很坚强,你也要坚强,为了孩子。”
我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生命生生不息,爱我至深的一个人去了,另一个我爱之至深的,即将到来。
从单位收拾东西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暗,冬天天短,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就已经不大能看清街上的人影,自从钟妈妈过世,我总会在睡梦中梦到她,醒来的时候就是一枕头的泪,赵妈妈见我状态不好,建议我安心在家休养,我于是便从公司辞了职。
上到四楼,门没上锁,客厅里坐的人很像钟景然。钟景然来做什么?离家到现在,她没登门过一次,也可以理解,原本我们的关系就不大好,感情很疏淡,到后来连那么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了,勉强交往又有什么意思。
“钱都在这张卡里,”钟景欣将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请你还给赵春深。”
我刚想推门进去,听到这句话又收回了腿,什么时候赵春深和钟景欣之间有债务关系?
“钟小姐,”赵妈妈为难地看着她,“这件事情你还是亲自跟春儿说吧。”
“拿着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钟景欣用双手捂住脸,“我错了,一直都错了,参加我母亲的葬礼时……我的心像刀剜一样的难受,我不敢看然然的眼神,赵伯母,我求求你,跟然然说清楚吧,我们不能一直欺骗她。”
欺骗我?有什么欺骗的?我抱紧手里的箱子,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那怎么行?”赵妈妈站起来,“素素怀着孕呢,怎么能这个时候说清楚,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我……我觉得也快要了我的命啊……”钟景欣抽泣起来。
后面的那一句,她说的有些模糊,但是却不妨碍我听懂了核心意思……居然……这这样?我的脚软了一软,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