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我的妈妈,我和赵春深的妈妈。
赵妈妈对我的疼爱方式和我生母对我的疼爱方式不同,我的生母说话柔声细语,做事婉转迂回,给人的压力隐隐藏着眉梢眼角间,赵妈妈说话则直来直去,几乎没有甜言蜜语,每当我惹事的时候骂我不留一点情面。
我习惯了赵妈妈,对生母对待我的方式一度相当不习惯,当我逐渐习惯了生母的时候,居然见到了让我既思念又觉得难过的赵妈妈。
“妈!”我奔过去抱住她,什么时候赵妈妈这么矮了,小的时候我只能攥住她的小手指,那时候我常常仰望着她,觉得她是我所有的依靠,而今赵妈妈的背脊有一点弯曲,鬓角也有了几丝白发,秋月春风不相待,倏忽朱颜变白头,当年那个梳着乌黑油亮长发的妈妈,再也寻不见了。
“素素,真的是你?”赵妈妈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你家找你,可是门锁上了,还贴上了封条,左邻右舍都不知道你们家搬到哪里去了,我只好回到原来住的地方看看,没想到也拆得七零八落,居然,居然能在这里看到你!”
赵妈妈伸出右手摩挲着我的脸:“瘦了,小时候脸蛋圆鼓鼓的,现在变成了尖尖脸。”
“妈……”我拉她坐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当年,你们去哪儿了?”
“你妈说,如果春儿再和你联系,就上告到他们学校去,让学校开除他,当时春儿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们怎么敢让他在关键的时候出问题?我和你爸爸想答应下来,但是春儿不答应,死活都不答应,给你爸气的,打折了一个笤帚把,你妈妈又说,如果春儿不再纠缠你,就送春儿出国,可是春儿还是不答应,爸妈真是气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春儿去学校了,我和你爸就在家商量,怎么办好呢……”
天热得很,赵妈妈一直攥着我的手,我的手背湿湿的,是赵妈妈掌心的汗。
“这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人……这人你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自称是春儿的舅舅。”
“舅舅?”我有些诧异,赵妈妈没有弟弟,我们哪里来的舅舅。
“是,”赵妈妈点点头,“……春儿并不是我们生的。”
“啊?”这个消息太让我震惊了,小的时候我偶尔会觉得爸妈心底里一定会偏向他们亲生的赵春深,没想到赵春深也不是他们的儿子。
“我和你爸爸,以前住在纺织厂的职工宿舍,那时候有个邻居,女的是我的工友,我们关系特别好,跟亲姐妹一样,我身体有毛病,不能生育,你爸爸人好,并不因此嫌弃我,可我特别喜欢孩子,心心念念都想有个孩子,邻居家生了个儿子,我天天抱着出去玩,在心里觉得像是自己的一样……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孩子了,所以帮那孩子捡回来一条命,晚上我带着孩子出去纳凉,你爸呢,在公司值夜班,邻居家不知怎么的,着了一场大火,等火扑灭的时候,邻居夫妇俩已经死在了大火里。死的男人家里没什么亲戚,女的呢,我也没听她提起过,只说家里不同意她嫁给现在的丈夫,已经断了联系,当时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就收养了那个孩子,就是春儿。我怕春儿将来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辞了职,跟你爸搬了出去,搬的地方就是后来咱们的家。我和你爸爸努力维护着这个秘密,维护了十八年,谁知道忽然有人跑来说是春儿的舅舅,那人说他一直没儿子,现在在国外发达了,想到姐姐留下这么一点血脉,想把孩子认回去。我和你爸爸是又惊又怕,于是连夜搬了家。那人也真是神通广大,到学校找到了春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春儿跟我们说,他要跟舅舅出国,我跟你爸爸真是万般不舍,我死活也不答应,还是你爸爸说,孩子大了,自己的道自己走吧,咱们做父母的,不能拖累他,春儿也舍不得我们,又不想走了,春儿的舅舅说,可以把我们都接过去,又说国外的医疗条件好,可以帮你爸看好腿,那时候你走了,我们失掉了女儿,就剩下一个儿子怎么会舍得,于是就跟着春儿走了。要不是春儿,我在国外是一天也待不了,语言又不通,每天就我和你爸爸俩,没事儿的时候想想你,回忆回忆你和春儿小时候……一想起你我就想哭,我想回来见你,日日夜夜都想,每次想到我收了你妈妈的钱,狠心不去看你,我就心里难受得很,有一次我都买好了机票,可你爸爸……你爸爸查出得了骨癌,我只好留下来护理你爸爸,直到你爸爸走……临走的时候他一直闭不上眼睛,抓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就跟他说,他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定会找回咱们闺女,我把你的骨灰带回老家,葬在咱们自己家乡的土地上,到时候我带着闺女去看你……”
眼泪扑簌簌落下了,我爸爸居然……已经没了?小时候我最喜欢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说得背出诗来才可以,我就跟着赵春深咿咿呀呀地学,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上思想品德课,课上老师教了首儿歌,让我们回去边给家长捶背,边背给他们听,我就搬着板凳让爸爸坐在院子里,边给他捶背边给他背:“老爷爷八十多,看电视乐呵呵,累了我给他捶捶背,渴了我给他倒水喝。”爸爸笑得不行,将我抡起来,让我骑着他的脖子,他背不动,累得腰都弯了下去,到底还是撑着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这世上有一种情叫做血脉相连,也有一种情叫做养育之恩,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想起爸爸妈妈,想找到他们,接他们跟自己一起住,即便穷死,我们也要生活在一起,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别哭,别哭!”赵妈妈伸手帮我揩掉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你爸爸在天上过得很好,你也要过得快快乐乐的,这样你爸爸才能过得安心。”
“都说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没生养过,没尝过这个滋味,可我总觉得你和春儿就像是我身上的器官一样,摘掉哪个哪个疼,守着春儿,我想你,离开了春儿,我又想春儿……对了素素,你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
“那有对象吗?“
我仍旧摇头。
“那挺好……”赵妈妈舒了口气,“你和春儿都没对象,小时候你俩就好,如果你俩能在一起,妈倒挺放心。”
“呃……”想到赵春深,我忽然反应过来,“他现在在哪儿呢?”
“你说春儿呀,”赵妈妈笑笑,“在国内呢,先我一步回来的,现在在B城。”
B城?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儿?赵春深在B城,霍斯年也在B城。
“我也不知道他捣鼓些什么,他舅舅有钱,就让他挥霍,一天天的也没看他干什么正经事儿,前一段时间给我打电话,说要开个什么拍电影儿啊还是拍电视剧的公司,我说你不行,你又没学过这些东西,净糟蹋钱。”
拍电影儿电视剧的公司?
我的嘴巴张了张,良久才发出声音:“他现在叫霍斯年?”
“是啊,”赵妈妈点点头,“他舅舅没儿子,想把春儿过继过去,春儿当时还不同意,说什么这辈子就你爸一个爸爸,嗨,那有什么呀,我私心里觉着呀,春儿过继给他舅舅了,他舅舅会待他更好,姓不姓赵还不是我的儿子?就像你一样……”赵妈妈的目光柔柔地锁在我的身上,“你改了姓儿换了名字,还不一样是我的女儿?”
“那他还有个儿子怎么回事?您不说……不说他没对象吗?难道结了婚又离了?”我有些急。
“你说悦泽呀,”妈妈笑得很开心,“悦泽是我收养的,你们都长大了,你爸又没了,我一个人怪闷得慌的,悦泽叫春儿爸爸,叫我奶奶。”
“你一个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心情不好还是怎么了?”赵妈妈的目光扫到放在旁边的旅行包,“是不是刚回来呀?”
“我……我辞职了……”赵春深是个什么人呀!披了霍斯年的名字来戏弄我,幸好我遇到了妈妈,要不然还拆不穿他的马甲,于是我愤愤不平地将赵春深的劣迹宣扬了一番,妈妈听得直咋舌。
“这个坏小子,”赵妈妈拍了拍大腿,“回去我揍他!现在家里都不用笤帚了……那什么,回去你跟我一起买笤帚去,你说多粗就多粗,直到抽断了为止。”
“噗。”我忍不住一乐。
赵妈妈擦掉我腮边的未干的泪珠:“对,我家闺女笑起来最好看了,哭什么呀,爸爸没了不还有妈妈吗?春儿欺负你了,妈替你出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我在她的肩头蹭蹭:“妈……”
“这么大了还撒娇,”赵妈妈笑着骂了我一句,拉起我的手,“怪热的,走,妈给你买冰棍儿去,吃什么的?”
“当然是小人儿的!”那种全是凉水,掺了点糖精的小人儿冰棍儿,是我和赵春深小时候心中的美味,一袋儿里两根,往往我一根儿,他一根儿。
“哪儿还有了!”赵妈妈点了点我的额头,“妈请你吃更好的。”
“妈……”吃了冰棍儿,我犹豫着开口,“那什么,我回来是打算回我妈那儿看看的……”
赵妈妈的眼神黯淡下来:“哦,那好,你先回去吧,妈找个宾馆先住着,别忘了给妈妈打电话。”
“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我摇着赵妈妈的手。
“傻孩子,你妈看到我能高兴吗?她又该觉得我回来跟她抢你,”妈妈叹了口气,“闺女,妈其实理解你妈妈的想法,她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想你想得都觉得心口发疼,她不得把你当眼珠子似的,回去别跟你妈妈说,看到我了,见到你挺开心的事儿,要是听说我又来了,不得堵得慌?”
我点点头,直到把她送到宾馆,才找了电话给我妈打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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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很老,楼也有些旧,自然跟以前的居住环境没法比,我上楼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发酸,我妈一辈子锦衣玉食,从来没受过一丝一毫的苦,老了老了,反倒开始遭罪。
上到三楼,我敲开门,妈吗的神色有些慌乱,看到我笑笑:“我还以为得等一会呢,这个时候居然没憋车。”
“怎么了?”我狐疑地跟她进去,屋里有些乱,花盆放在沙发上,阳台上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回来了,”爸爸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我点点头,“回来了就好了。”环顾了一下客厅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乱。”
“千头万绪的,然然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寻思好好布置布置,”我妈妈接过我的旅行包,神色有些尴尬,“结果没想到她这么早到了,我还没弄完。”说完看看我:“你也是,怎么不早跟妈妈说一声,妈妈也好有个准备,别看乱,但是还挺舒服的,房子小挺好的,一家人住在一起距离近,妈妈觉得很舒服,老钟,你说是不是?”
爸爸没接这个茬,目光落在我身上:“这回回来就别走了,房间也够,我和你妈年纪都大了,就希望孩子守在眼前,你早点结婚,以后我和你妈逗弄逗弄外孙,溜溜弯也挺好。”
我第一次在钟家见到爸爸的时候,觉得他的背挺得笔直笔直,而今也是直,但似乎少了韧性,脊骨又硬又脆,不知道何时就会倒下去。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来匆匆去匆匆,再苦再难,也不会说个累字,可现在的父亲如此颓唐。
“好了,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妈妈岔开话去,“然然回来了,我给她做点好吃的,你先等等啊,妈妈去给你买菜,你喜欢吃冬瓜,夏天容易生火,我给你煮点冬瓜汤,再炖个排骨。”
“别忙了,我不饿。”我拉住她,妈挣开我的手,解下围裙:“你跟爸爸聊会天,妈一会就回来,冰箱里有西瓜,老钟啊,你拿出来给然然切点。”妈妈说完进卧室拿了钱包推开房门,一道人影站在门口。
“呀……”妈妈吓了一跳,“是欣欣呀,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钟景欣了,她比两年前清瘦了许多,衣饰倒比以前更加张扬,她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我们,撇撇嘴巴:“哟,一家团聚呀,就我一个多余呗。”
“钟景欣!”爸爸呵斥了一声。
“爸!”钟景欣跺跺脚伸出右手指着我妈妈,“你怎么还被这个女人蒙蔽呀,家里的钱都被她藏起来了,躲到这里来跟你装穷。”
“欣欣,你刚回来我不跟你计较,可是说话要讲证据,钱怎么就被我藏起来了?”妈妈平静地看着钟景欣,似乎对她的行为见怪不怪。
“行了,别假惺惺的,”钟景欣往前进了一步掼上房门,“我说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