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位老师的学生们开完期末音乐会后,我和女儿深谈了一次:“看看,你马上就12岁了,对音乐的理解力越来越高,品位也越来越高,但自己弹出来的东西,和你9岁时的水平差不多,这么学下去能走到哪里?能给自己带来艺术上的满足吗?”
女儿摇摇头。
“那你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吗?”
女儿一脸惶惑。
我接着说:“看看你们这场音乐会就知道了,如今想听一流钢琴家的演奏,网上、光盘、iPod……哪里不能听?为什么听你们演呢?大家来这里耐心地听你们弹完,还鼓掌,不过是要鼓励孩子,并不是你们的音乐真让人们陶醉得不得了。这你心里是很明白的,你愿意永远这样,让人们出于礼貌耐心听完你的演奏并鼓掌,实际却没有什么快乐的享受吗?”
女儿马上说:“当然不愿意,人家愿意听的音乐才有价值,不得不听的音乐则让别人受罪。”
于是,我说服她好好想想,是否还值得这么学下去,意义在哪里。当然,我同时也告诉她,钢琴课很贵,如果真不是那么想学,就不应该毫无意义地浪费父母的钱。女儿很受触动,表示一定要在暑假中好好想一想。
其实,我们虽然这么劝女儿,心里都很不甘心,从5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学琴,加起来也有5年多了。花的钱不说,父母跟着跑前跑后,上课练习都全程陪着,花了多少心血?她虽然不用功,毕竟也进行了不少努力,钢琴在自己学校里还是出类拔萃的,难道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妻子不服气,带着女儿去听同一学校的一位以色列老师的学生的音乐会,这位老师在当地声誉卓著,以严厉著称。该校大部分在州里竞赛中获奖的学生,都是出于她门下,当然更有几位进了卡内基音乐厅表演,当初没有选她,一是她那里课程全排满了,根本挤不进去;一是她太严太凶,据说上课会捶桌子发火,要求学生至少一天练一个小时,我们判断女儿可能受不了,女儿自己确实也有点怕,所以我们就不找那个麻烦了。
但是,母女俩听完那位老师的学生的音乐会后,家里的饭桌上顿时热闹起来。妻子说,上台的孩子,一个赛一个,有几个最突出的学生简直是无懈可击,这台音乐会真是享受,几乎是专业水平。女儿也无限神往,很希望自己也能出现在这样的舞台上,我们问过学校,学校的管理人员称,这位老师课程早排满了。唯一的机会是暑假,学生纷纷出去旅游,她有空临时给新人安排几堂课。当然,如果她教了几堂后实在喜欢你,总有办法安排的。
就这样,我们暑假和这位老师商量安排了三堂课。在女儿尝试之前,我把《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中讲述自己当年学英语的故事对女儿复述了一遍:
“爸爸28岁决定来美国读书,当时英语是一个单词不识,又想进最好的学校,怎么办?我找到几本一年前的《时代》和《新闻周刊》,把自己关在屋里,拿本字典读起来,一天八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和锻炼,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干,每个新单词都抄在本子上。这样,一天能记住100多个新生字,100天锲而不舍下来,即使忘掉不少学的单词,最后也有快一万的词汇量,这就从一个文盲变成能读《时代》周刊的人,从此我就有信心到美国最好的大学读书了。妈妈也有大同小异的经历,这也是你最终出生在这个国家的原因。如果你能集中精力,并竭尽全力地奋斗,100天能改变一个人,能把你改变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你不准备当职业钢琴家,我当然也不会要求你一天练四个小时的琴。但是,你现在这个年龄,应该有这样的人生经验:竭尽全力地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干一件事,看看自己能干多好。最后你会发现,你有许多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潜力,你会重新认识自己,你以后也会更勇敢、自信地去迎接那些看上去是不可能的挑战。现在的钢琴课是个机会,你全力以赴三周,就三周,看看这三周的魔力,看看努力不努力会带来什么样的不同,看看哪样的生活更能让你满足。”
女儿就这样去见那个老师了,那老师谱儿确实不小,一进门就说:“就三次课,其他全排满了,我也不知道能教你多少,只能在这三堂课上尽力而为,你们应该去试试其他老师。”话刚说完,就开始上课。女儿事后告诉我,那老师上课,紧凑得连笑的工夫都没有,就是刚见面笑一下,而且从无夸赞,只是说行或不行、重弹等等。女儿回家后马上变了个人,一天能练快两个小时。肖邦的一首《马祖卡》,过去要学习一个学期,现在她一周就掌握了。第二堂课一结束,老师脸色立变,直截了当地对女儿说:“我要教你!你非常聪明,而且很努力,我这里的课排满了,能星期天去我家上课吗?”
从此,女儿在练琴上像是换了个人。
现在回想一下,女儿过去不肯练琴,主要并不是因为练琴不快乐,而是练琴太“快乐”。老师把她当个儿童,觉得她需要的是即时的鼓励和满足,但是,从和她的交谈中我发现,她实际上是在练琴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困惑。她所思考的问题是:钢琴对我人生有什么意义?我能否接受一个没有钢琴的人生?想这些问题本身,就说明她已经进入了能够进行抽象思维的成人心理状态,你再把她当孩子哄,她当然提不起精神来。等她经过了这一戏剧性的转化后,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不同了,我们再一起看George Li演奏,她已经觉得那并非是个不可企及的天才,而是个一天练4到6个小时为艺术而献身的人。她并不准备这样为艺术去献身,但是,她觉得自己要是付出了同样的努力,一切并非不可能,自己的潜力比自己意识到的要大得多。个人努力打通了通向所有地方的道路,这就是我在《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中所宣扬的“人贵无自知之明”的“进取心态”:孩子就应该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是,这种“相信自己”的信念,并不是喊口号,说句“孩子,你能行”就能确立的,家长需要帮助孩子从具体的经验中获得这样的信心。
其实,音乐训练是帮助孩子从童年心态走向成人心态转型的最好途径之一,练琴需要孩子推迟满足和回报的兑现而长时间进行艰苦卓绝的努力。美式的“快乐教育”经常忽视了孩子们迅速成熟的心理过程,一成不变地快乐、快乐。快乐的意味,其实就是轻松。结果呢,孩子在老师家长的夸赞下自我陶醉,缺乏必要的自我预期,但他们总有一天会见识到同龄孩子“天才”般的表现。当沾沾自喜的孩子突然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比自己要强得多时,一下子又信心崩溃,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这不仅仅是在钢琴上,在各个领域都是如此。蔡美儿的《虎母战歌》对美国教育的抨击,道理其实也在这里。遗憾的是,她身为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对美国教育中的这些问题并没有深入分析,反而以她实际上并不太理解的“中国式”教育相标榜。其实,美国教育的状况在整体上就和音乐学校里看到的情景一样:美国孩子在家长老师的赞扬下快乐地学习,自我感觉良好,突然和许多亚裔的孩子同台演奏,一下子被亚裔“天才”般的表现震晕了,于是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彻底不行了。不仅是这些美国孩子,就是他们的家长也觉得亚裔似乎不是一般材料制造的。蔡美儿的书卖得动,也正是因为她抓住了这种心态。
虎母式的高压和美国式的放任,都会给孩子的身心发展带来严重的损害,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艺术。家长和老师必须记住,对孩子最重要的教育是人格和动机培养,并非知识和技能的传授。除了音乐等少数几个需要“童子功”的领域外,孩子小时候磨炼数年才能掌握的知识和技能,长大后用短得多的时间就能够精通。所以,不必为孩子在某一具体的知识或技能上的落后而着急,关键是长大后孩子是否还具有学习的动机。这里最为关键的阶段,莫过于捕捉孩子从儿童心理到成人心理的转型期,并在教育上进行调整。
以我个人的观察,在孩子八九岁之前,其岁月的意识也相当模糊,你可以指着80岁的老奶奶告诉一位8岁的孩子80岁是多么老。但是,这位孩子对从自己的年龄长到80岁所需要的历程,基本是不具备想象和理解能力的。在这一儿童阶段,美国式那种以短注意力时段为基础的快乐教育比较优越,有效地保持了孩子学习和探求世界的兴趣。传统中国式的教育则难免“揠苗助长”,比如背诵古诗、《三字经》等等,作为文字游戏偶尔为之未尝不可,但要指望孩子从中学到什么东西,则是想入非非了,从读书识字到做数学、练钢琴,全是一个道理。高压的办法也许能够使孩子短期内努力,并且确实学到了许多技艺和知识,但从长时段看,则摧毁了孩子的兴趣和动机,最终抑制孩子的身心成长和在这些具体的知识技能方面的进步。在这个阶段,学习本身不是目的,学习的目的是让孩子接触这些东西,慢慢产生兴趣,寓教于乐特别重要。
但是,到了“小升初转型”期,也就是10到12岁的阶段,家长和老师就必须紧密观察孩子的心理发育是否上了一个新台阶,以便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再把孩子当孩子哄。困难的地方在于这个过程不仅非常复杂、因素纷繁,孩子在不同的领域所表现的成熟性都有所不同,而且具体的阶段也很难确定。早熟的孩子在某个领域七八岁就可以开始转型,晚熟的也可以推迟到青春期。孔子说“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大概就是描述登上这种成人心理台阶的状态。那时孩子接受的教育远不如现在丰富,觉醒晚也不足为奇,但孔子15岁开始也不晚,我们又何必那么着急?
严厉的价值
12岁的女儿不喜欢放任自流、一味表扬鼓励的美国钢琴老师,我们最终给她换了位厉害的以色列老师。但是没想到,那老师严厉得让我们这种不愿意当“虎母”的家长受不了,反而是女儿本人执意要留在这老师门下活受罪。这本身就引发了我们对教育的一系列思考:这么小的孩子需要严厉得近乎残酷的教育吗?为什么孩子会自愿接受这种教育?家长在看着孩子受“折磨”的过程中,应该做些什么?
女儿和这位以色列老师一开始相处得就不顺利,本来,我们在暑假和这位老师安排了三堂课试试,这也是这位名师繁忙日程中仅有的时间。没想到,老师三堂课下来,对女儿的表现非常满意,马上拿出自己的日程表,一定要再挤出一堂课的时间来。我们受宠若惊,自然接受了这堂附加课。可惜,当时女儿正在参加音乐夏令营,那天正好是结业演出。她的责任很重,头一周不停地排练,最后演了一天,精疲力竭。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吃晚饭就直接进入了那位以色列老师的课堂,准备不足,反应奇慢。结果老师大怒,拍桌子吼叫,一连串侮辱性的话就说了出来:“这叫什么?你这样我还怎么教?你没法儿跟我学,我对这个根本没有耐心,也犯不上教别人选剩下的学生。”
她越说越认真,还掏出电话本找出另外一位钢琴老师推荐,妻子一看大事不好,赶紧向她解释女儿今天表现的各种缘由。可惜这是个不能容忍任何借口的老师,最后妻子只好摊牌:“您能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吗?您真是不想教她?”
那老师平静下来一点,叹口气说:“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我实在是筋疲力尽。看看,我每天要工作到晚上8点,周六、周日都不休息,没日没夜,我身体也不好,还有个手术要做。另外有两个特别好的学生,是在比赛中获奖的那种,执意要挤进来,你说我怎么办?老实说,我更愿意教他们。现在流行的说法是老师和学生之间要有chemicals(就是相互喜欢的‘化学元素’)。我是最不相信这个的,老师和学生又不是情人,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化学元素’?我教了,学生马上有反应、有进步,我就喜欢、就满足,像现在这样,我怎么会喜欢?干这种工作还有什么乐趣?”
一句话,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觉得女儿根本不值得她教,而所有这些都是当着女儿的面直接说出来的,也许她意识到这样太残酷,最后转向女儿,口气缓和了一下,问:“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跟我学吗?”
“愿意。”女儿平静但很坚定地回答。
“唉,”她叹了口气,“那就来吧。”
事情就这么搞定了,但妻子对这位老师表示严重忧虑,太残酷、太情绪化,经常处于失控状态,对女儿的心理恐怕产生不良影响。保护女儿的心理健康自然比什么都重要,我们马上问女儿:“你真希望向她学吗?爸爸、妈妈可都很担心。”
“当然愿意,我刚开始有点进步,不想再换老师。”
“可是她的脾气太失控了呀!”
这时女儿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她脾气暴躁,不过,这也说明她对自己的工作很在乎、很上心、很有激情。有些人脾气很好,不管你怎么样都会不停地夸奖,其实根本是对工作不上心,你也学不到东西。”
既然大家是愿打愿挨,我就不拦了,但当妈妈的仍然持反对态度,在她看来,作为老师根本不该和孩子那么说话。另外,女儿和这位老师的“不和谐”是根本性的。本来,女儿比起那些长期在这位老师门下训练的孩子来水平就低得多,而老师的最低要求是每天练一个小时,女儿只能放假才能做到这点。在正常的学期中,每天两点半放学后,往往一直用功到晚上10点以后,游泳队的训练、俄罗斯数学的功课,量都非常大,我们每天晚上都要督促她按时睡觉,怎么可能让她加时练琴?
不出所料,起点低,练得不够,达不到老师的要求。一天妻子带女儿上钢琴课回来,自己都有些失控,不停地和我讲,这位老师上课对女儿大吼:“笨蛋(stupid)!你真是笨蛋!”甚至用拳头砸钢琴。妻子一度担心她会对女儿动手,她作为母亲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说必须考虑换老师。
但女儿还是要跟这位老师学。
我这里必须解释一下,stupid这个词,也许翻译成“傻逼”更贴切一些,是地道的骂人脏话,女儿嘴里从来说不出这个字来。有一次我用了这个字骂不好使的车钥匙,她很严肃地对我说:“爸爸,你不应该用S词。”她讨论问题不得不引述别人用的这个字时,从来都说“S词”。她的态度非常明确:这是个恶意侮辱人格的词,大家不应该用。所以,当她自己被这个词骂时,分量肯定不轻,事实上也是平生第一次。不过那天母女俩回家时的状态我观察得很清楚:女儿当然很不愉快,但她和我谈这段经历时,更多地是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听到妈妈这么激动,马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眼圈也红了。所以我安慰了一下女儿,等她上楼后马上私下和情绪激动的妻子讨论:“有些话不要当着孩子这么说,会给她的情绪带来负面影响。以我的观察,这种事情她自己似乎能承受,问题是你不能承受,你这种不能承受的痛楚流露出来,影响了孩子,反而降低了她的承受力。”
妻子马上承认自己不对,但也坚持她的忧虑:“什么时候你自己看看上课的情况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