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否认,有些莫扎特式的天才也许四五岁就能每天在音乐中沉迷数小时,但是大多数孩子在这样的年龄并没有这样的狂热,也不具备这样长的注意力时段。如果要让孩子每天练两个小时以上的琴,当然就得威逼利诱。这里一个最重要的激励手段,就是利用孩子的虚荣心。孩子越是自我膨胀,就越要出风头,而她一旦明白了出风头和苦练的关系,就会非常用功。这样的孩子,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掌声、鲜花、赞誉,音乐本身反在其次了。所以,观察久了,你就会发现这样的孩子的人格缺陷。
这些毛病又会被练琴的过程所强化,要实现上卡内基音乐厅的目标,孩子一天要练三四个小时,全家人的生活也都必须围绕着这个孩子的钢琴课来安排,包括长途旅行求师问教。蔡美儿自己就讲得很清楚:不让孩子到同学家过夜,不让孩子约小朋友到家里来玩儿,一大原因就是怕耽误练琴的时间,这种生活方式,人为地把孩子和社会隔绝起来。美国保守派专栏作家David Brooks在《纽约时报》上评论说,蔡美儿实际上是个窝囊废,她看上去似乎是让孩子接受更高的挑战,其实是让孩子回避了许多生活中的基本挑战。孩子和其他小朋友共处时,大家马上就形成了一个小社会,孩子在这种小社会中独立地理解人与人的关系、懂得如何与他人相处、化解彼此的冲突……这些比起照着老师或家长的安排练琴往往需要更高的智商。“虎母”只是看起来凶,实际上是对孩子过分保护,让孩子回避了人生最难的功课。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钢琴神童有时候在哪里都很难找到朋友,一个在大人眼中非常可爱的孩子,竟然遭到其他小朋友的集体抵制。如果她只是为了自己不断膨胀的自我而苦练,自然会越来越虚荣,越来越喜欢炫耀,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同时,长期和同伴隔绝,丧失了儿童基本的社会经验和技能。这样,她还怎么能和其他人很好相处呢?想想未来,她成为一位成功的职业钢琴家的机会微乎其微,但生活中真正需要的社会技能却丧失了,人格扭曲了。看看有多少父母正在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我的女儿似乎很早就看透了这些,她像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地上台出出风头,但不愿意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们有时也不得不利用孩子的虚荣心来激励她:“看看,人家都说你是小天才!”但是,在这方面我们从来都是适可而止,把重点放在音乐本身的魅力上。她弹钢琴虽然浅尝辄止,但是对作曲家有非常强的个人好恶,比如她从8岁起就喜欢肖邦。我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也属于浪漫派,受肖邦影响很大,但几次给女儿听也无法让她接受。9岁时她对老师提出要弹肖邦的《葬礼进行曲》。老师哈哈大笑,说那曲子太悲哀,小孩子喜欢实在太奇怪,而且太难,等长大进了音乐学院再学吧。没想到,女儿回家自己作了一个《葬礼进行曲》,一听就是模仿肖邦的,虽然很简单,但基本结构都在那里,特别是中间高音区那段极为抒情的对灿烂生活的回顾,在她自己的曲子中也是那么像模像样,她就是这样开始了作曲。
当然,她不仅是喜欢肖邦,对肖邦的演奏者也评头论足。比如,我们都喜欢齐默尔曼,齐默尔曼是位波兰钢琴家,拿过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头奖。他1979年和意大利裔的指挥家朱里尼录制了肖邦的两部钢琴协奏曲,几年前又自己指挥亲自挑选的乐团重新录制了这两部协奏曲,号称要给人们从来没有被体验过的肖邦。我和女儿反复进行比较,尽管我一再提醒女儿后一版本中有多少与众不同的细节,女儿则坚持认为齐默尔曼后来自己指挥的录音为了细节牺牲了整体,还是第一个版本好……总之,11岁的孩子口味如此之刁,至少说明她对音乐有很真切的感受。
一次她睡觉时,我守在床边又和她开始了“睡前讨论班”,我问:“如果你知道你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你愿意把一生投身于钢琴吗?”
“不!”
“想想,如果你能比齐默尔曼还出色,你不愿意弹一辈子钢琴?”
“不,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了。”
“那么,如果你能成为肖邦,你会干吗?”
“如果能当肖邦,我也许会考虑,事实上,那样过一辈子似乎很不错。”
“为什么?”
“我想创造能够持久留下来的东西,肖邦创造的东西是会永远留下去的,齐默尔曼我就没有那么大把握了,以后有了更好的钢琴家,人们也许会忘掉他。看看,已经有了那么多人,什么Annie Fischer呀,阿格里奇呀,齐默尔曼呀。大家都不停地演奏肖邦,那我与其当他们,为什么不当肖邦呢?”
我从来都鼓励女儿要有雄心壮志,不管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离谱的事,但是志向高远不等于自我膨胀。孩子可以决定不投身于某个领域,但必须能够体会别人在这些领域里的贡献是多么了不起,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否则,孩子就会失去对人类文化的敬畏。所以,我在鼓励女儿面对未来大胆地梦想时,也从来都要把她拉回到现实来,这样才能取得心智发展的平衡,把她拉回到现实的一个手段就是练琴。她不是觉得一生当个齐默尔曼太不过瘾吗?那么就面对琴键试试吧,看看齐默尔曼是多么不可超越!看看他对着肖邦的谱子所创造的那些声音,为什么换个人就不可能创造出来。你可以不愿意当这样的人,但一定要知道成为这样的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哪怕一天仅练半个小时,也多少能体验到一点其中的甘苦。
在我看来,这是钢琴对女儿成长的意义:她的心灵能够感受到音乐。同时,她也能明白,像齐默尔曼所达到的那种艺术境地,是需要怎样的超凡努力和天分才有可能。如果她的志向更大,就更应该为自己要付出的努力作好准备。孩子要有野心,但从来都要谦卑,只有谦卑才会努力。也许,这就是女儿不需要任何家长监督也能够做四五个小时作业的原因吧。
跟上孩子的成长
我们这代60后的父母,面对的一大挑战就是怎样既当孩子的家长,又当孩子的老师。我自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上中学时差不多还是个文盲。看看现在的孩子学的是什么?钢琴、游泳、芭蕾……眼花缭乱。一本厚厚的《简·爱》12岁的女儿4天看完,马上就开始写读书报告,这些我们小时候连做梦都不敢想,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孩子毕竟是孩子,天性依赖父母,学什么东西,离开老师后,本能地就要向父母讨教。而我们这代人,在这些方面基本上是文盲水平,怎么可能对孩子提供帮助呢?这种问题不仅我每天都会面临到,就是再年轻一些的父母,比如70后那一代,也经常会遇到。毕竟中国这30多年经济突飞猛进,孩子的条件也越来越好,现在孩子学的东西,常让父母们感到望尘莫及。
在有些领域,家长的指导是具有决定性的。我在《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一书中,综述了最近几十年西方对莫扎特成长过程的研究,证明他在音乐上的卓越贡献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天才,他付出的努力也是非凡的,常人很难企及。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是当时欧洲最好的音乐教师,为了儿子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全天候地对其进行训练。莫扎特所享受的教育条件,在当时几乎是绝无仅有,再考察一下古往今来的音乐家,也大多出生于音乐家庭。
为什么会如此?因为音乐需要早期训练,早教的“机会窗”一旦失去就不可复得。音乐世家的孩子中当然有许多庸才,但是,一旦有个神童,家长三四岁时就能捕捉到其天才的火花,并给予适当的引导和教育,到八九岁就已经有模有样了。一般家庭的孩子中也许不乏神童,但家长捕捉不到其天才的火花,也不知道如何引导教育,走了许多弯路,错过了“机会窗”,多少个莫扎特就是这么静悄悄地“流产”掉了。
蔡美儿的《虎母战歌》,过分强调“中国妈妈”在教育上的“虎威”,忽视了一些本来可能是相当有益的经验。她强迫女儿从小练琴,一天练几个小时,至少大女儿是顺从的。作为过来人都知道,能让孩子练这么长时间,本身就是个奇迹。其实,她书中透露了不少信息,值得我们认真分析,比如,她一直全程陪着孩子练琴,进行具体的指导,乃至那个音节应该怎么弹,那个乐句应该怎么表现等等,都无微不至。看得出,她自己小时候就受过很好的音乐训练,是个懂行的人,和懂行的人不停地互动,孩子当然兴趣盎然。我的女儿在家里不喜欢练琴,但上课时从来都是兴致勃勃,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没听说她疲倦过,为女儿不想练琴而发愁时,我常常想:如果自己是个音乐家,能像老师那样和她互动,她一天练两三个小时岂不是小菜一碟?
可惜,现实是,我有几次为了督促她练琴,急急忙忙把谱子帮她摆好,她马上说:“爸爸,你把谱子放倒了!”所以,当女儿9岁时作出相对复杂优美的曲目时,我又是惊喜又是惋惜。惊喜的是女儿显示出相当可观的音乐才能,惋惜的是自己不是莫扎特的老爸,不知道怎么指导她提高。我家的女儿和爸爸、妈妈在任何方面都有许多互动和交流,弹琴时,她也要爸爸、妈妈中至少有一个人陪着。但出了问题,父母难以给出正确的指令,有时指令还是错的,让她很有挫折感,甚至哭起来。所以,我们知趣而退,尽量不当后座司机,让她自己练,但结果是,她虽然对音乐依然充满兴趣,练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以致我不得不为她设计每天“5分钟”的战略。
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在游泳池碰到一位中国母亲,她的行为启发我走出这种“5分钟”的困境。
女儿的游泳水平在同龄人中算是还比较出挑的,为了帮她准备进中学游泳队的测试,我陪她到游泳池,测一下她四种泳姿的时间。这时发现邻道一位小男孩,个子比女儿矮半头,但游得出奇地快,活像个职业运动员,再看岸上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每一个动作,不时地大声吆喝,不时停下来比划着作示范。我羡慕那男孩子的泳技,也感叹他有个这么好的妈妈,人家大概是国家队下来的吧?这种家传,咱们是只能望洋兴叹了。
出于这种羡慕,趁着孩子们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机,我主动上去和那位母亲搭讪,大家聊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她儿子9岁,蝶泳拿过地区冠军。她还对附近各个游泳队品头论足一番,告诉我她把儿子从一个由奥林匹克教练执教的队里拉出来,转到另外一个队里,理由是那位教练不让家长观摩。而她的哲学是,家长必须时刻盯着,这样回家才能配合教学给孩子辅导。我听了后摇摇头说:“我盯着大概也没用,因为我游泳水平太业余了,你大概是专业队下来的吧?”
她听了后笑笑说:“我根本不会游泳。”
“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你那些示范动作是哪里学来的?我游泳不行,但几千米自由泳还是很轻松的,况且总看奥运会游泳比赛,我眼力还是有的呀,你那几个动作,很专业呀!”
她更是笑个不停:“跟着孩子上游泳课这么多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也看会了,虽然自己下水不能游,但在陆地上示范几个动作还是可以的。”
我们说着说着,她儿子换好衣服出来,我马上和这位男孩说话。老实说,我在远处观察,觉得这位母亲过于强悍,对儿子吆喝的声音过大,指令极其严厉。我有些担心这样会吓着孩子,让他感到压抑,但那孩子一张口,我的疑虑顿时消失:他比起一般同龄的孩子来快活得多,一点也不认生,而且说起游泳来就兴奋得说个不停。显然,他是乐在其中。
回到家中,这母子俩的形象还在我脑海中盘旋,真是位伟大的母亲呀!我喜欢游泳,也早早让女儿上了游泳班,见得也多了。比如,许多美国家长开车把孩子送到游泳班就走了,孩子在班上吃不得苦,游两圈就说要上厕所,然后一去不归,这么学上一年半载,很少有什么进步。还有许多家长全程陪着,但从来都是坐在游泳池边一动不动,甚至教练乱教也不在乎。比如女儿上的一个游泳班,不久前换了个教练,是波士顿一所名校游泳队的队员,但教学根本不认真,示范动作敷衍了事。我在女儿上课时,跑到楼上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慢跑,同时透过一扇大窗户观察,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让女儿退出来,自己辅导她。那些在游泳池边坐着看的美国家长,按说大多从小也在游泳班里学过游泳,比我这种“文化大革命”中长大、上大学才学会游泳的人懂多了,可他们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人明明在游泳池边没事干,也不肯监督得严格一些,怪不得我的女儿在这种游泳班中成绩总是最好的之一。
再看这位中国母亲,她大概和我是同一代人,小时候完全没有学习游泳的机会,但她没有一点畏惧,凭着自己一丝不苟的观察、揣摩,勇敢地当起孩子的教练来,结果一手培养了一位本地区的小冠军。家长的这种参与在孩子的成长中其实是最重要的。最近看《波士顿环球报》上讨论美国孩子数学差的原因,其中一位俄罗斯数学教师指出,美国学生数学差大多是从家长那里来的,美国家长一碰到数学,自己就先怕起来,觉得这些东西是自己不懂的、学不会的,辅导不了,要问老师,这样孩子一下子就给吓住了。其实,数学再怎么难,小学初中的那点内容至少家长温习一下还是可以掌握的。在孩子小的时候,家长就是孩子最重要的人格范本,家长在这些困难面前退却,失败的焦虑就会潜移默化地传到孩子那里,这还怎么指望孩子克服困难、掌握知识呢?所以,家长指导孩子并非仅仅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人格范本给孩子增强信心,对孩子有所激励。
这位不会游泳的中国母亲,居然让我这位游泳爱好者把她误当为专业教练,并且带出这么出色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这样的典范也让我反省自己对女儿钢琴教育的态度。不错,我是个不识谱的乐盲,但是,我也是个古典乐迷,至少能听出不同钢琴家对同一作品的不同处理及其若干得失。我们让孩子练琴,其中的一个因素就是古典音乐打动了自己,因而希望孩子能够对此有更多的领悟。我为什么不能像那位母亲那样勇敢一点呢?
于是,我改变了策略。女儿开始练一首肖邦的华尔兹,我就在网上订了五个版本,和女儿一起比较着听,并讨论分析。女儿练时,我不仅在一旁专心地听,而且对每一乐句的处理都发表一番评论。当然,我不会指令她应该如何如何,毕竟我是外行,但是,我可以告诉她哪一点上的处理最打动我,哪一段太潦草,哪一段还有另外解读的可能性……女儿也经常反复征求我的意见。这样一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听出过去不注意的许多细节来,欣赏音乐的水平大增。更重要的是,过去五分钟也不想练的女儿,很容易就能练半个小时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