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耕作条件、经营状况、所有制关系和发展水平的差异,各分场之间穷富面貌和职工的温饱程度差异甚大。按照当时的价值观,以吃饱肚皮程度分高下,南边靠近祁连山下的两个分场,沾水丰土肥之利,比较富裕,职工不仅能吃饱肚子,干部们还有酒喝,有肉吃,虽然吃的是“淘汰羊”,喝的是青稞酒,还是令常人羡慕不已。居中的是临近县城的几个分场,杂粮、洋芋加上其他蔬菜,肚皮问题能解决七八成,比南不足,比北有余。最不行的是北面靠近腾格里沙漠的几个分场,职工长期在饥饿线上挣扎,愁吃遍及各户,为吃饭事态百出。
办场三年,人力、物力、财力的投人,广大职工的劳动付出,都不算少,开荒种地为的是多打粮食,然而至今实在不敢恭维:地里的菜枯萎憔悴,圈里的猪骨瘦如柴,自产的粮食,按低标准,不足全场职工半年的口粮,有的连种子也收不回来。民以食为天,辛劳创业,总得给肚子有个交待。好在农场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关系甚广,组织精兵强将上新疆,下四川,前往北大荒。通过两个系统,三方关系,即通过农垦系统、军队系统的新老联系渠道,向老首长、老战友和其他亲朋故旧求助:或要、或买、或借陆续弄来为数不多,质量残次的“进口之物”:包括高梁、绿豆、黄豆、黑豆和玉米等,五颜六色,杂七杂八,真正是五谷杂粮。有的吃了不压饥,有的吃了屙不下,不过终日饥肠辘辘的人们想的是数量多寡,顾不了质量的好坏,只要能撑饱肚皮,不考虑别的。
饥饿超过了临界点,某连有个复员老兵,身高肚子大,夜里饿得睡不着觉,偷偷地爬起来,翻窗钻进伙房,扒开面柜,凉水拌豆面一连吃了有三四斤。回到宿舍,黎明时候,肚子疼得杀猪似地叫唤,硬是活活地被撑死了!
鸟为食亡,如今也殃及人类。有天晚上,某分场副场长持枪在粮库周围巡逻,发现有人偷粮食,当即呜枪示警,不幸误伤偷盗者的头部,当场毙命。分场副场长被撤职查办,开枪者与死者似乎都有些冤枉。
礼仪之邦的子民们被饥饿扭曲了灵魂,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丧失殆尽,利己动机使人重又回归动物的本能。场部一位副科长,一家四口,老婆原是一个勤快、贤惠的女人,只是由于她的消化功能甚好,耐不得饿,以至端着盆子去食堂打饭,无论是芥子~草窝窝头还是菜汤面,一路走一路迫不及待地吃,端到家里已吃去大半,她羞愧难当,放下饭盆’伏在炕头痛哭不巳。就这样,她男人浮肿了,两个孩子由于饥不择食而拉稀不止。
曾源办油印小报,采编完毕,交由一位姓姜的同志刻印。小姜长得挺帅,又多才多艺,后来调到演出队去了,一时间小报有“编辑部”,无“印刷厂”,无奈之下,曾源只好步行两公里前往新梁地场办“红砖学校”请高强的妻子何静代劳何在军区当过打字员,写一笔好字,刻蜡版驾轻就熟。当时她在“红砖学校”的教务上打杂,日常工作不太忙。“红砖学校”是除场部外另一家装备有油印机的单位。这样一举两得:稿子拿去,刻完、校对好,就近印出来,再带回场部分发。这事情是政治处打过招呼的,又加两人相知甚厚,于公于私,畅通无阻,两人都乐于合作。
曾源与何静默默地在一起合作,不约而同地想到当年曾源与林若萱的那一段情缘;只不过时过境迁,都不愿提及往事,让美好的东西永远留在心里。
往常,每期小报,都是曾源在场部这边编好,吃过中午饭,立即送到“红砖学校”交给何静刻版、油印’一般需要三小时左右。刻版的活,曾源派不上用场;校对时两人平起平坐;油印时,曾源充当下手。印完匆匆返回场部正好是开晚饭的时间,如若错过一顿饭,那可是无处补偿,肚子里没有油水“垫底”,要等到第二天开午饭,实在难熬。
这天上午,为了核实一篇稿子的真实性,曾源去了一趟事情发生的某分场,这么来去一折腾,本期小报上午未能如期编出,午饭后,匆忙赶任务,编好送过去比平常拖后了一个多小时,刻完,校对好,已是傍晚时候。两人正在加速油印,门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包。这人身材瘦小,脸污衣褴,曾源不觉一怔,正欲向来者问话,何静说话了:“这么晚了,你咋来的?”说话间她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
“有辆二分场的拖车拉砖回去,开车的是老熟人,我向领导请了个假,回来取两件换洗的衣服,明天早上还坐他们的车回砖厂。”
一听来人说话,曾源立刻认出此人正是自己参军的领路人、何静的丈夫、被打成“右倾”到砖厂背砖的高强。
高强也认出曾源来了,分外高兴,他说:“你来得真巧,省得我上你的门,有人托我给你捎东西来了,我这就当面转交给你。”他一面说,一面拉开脚下的帆布包,取出四颗拳头大小的洋芋和两只甜菜疙瘩,还有一只军用水壶交到曾源手中前天,梁益民到县上给学生联系课本,顺便到砖厂找我说把这东西捎给你,托别人他还不放心哩。水壶里灌了多半壶‘渣头子酒’〔青稞酒的戏称)。你看这南边的日子比咱北面好过多了。我们砖厂是个水旱码头,弄点‘进口物资’倒是比在地生坑方便些,”他看了妻子一眼,接着说今晚我请客,咱们煮一锅洋芋、甜菜会餐。”他指了指提包示意有“存货”。
当晚客主围着火炉放开肚皮分享这久违了的“晚餐”,其间自然交谈了各人的近况。
曾源望着高强黑瘦的面容和结满老茧的双手关切地问:“罚你去背砖,苦差事,能吃得消吗?”
高强摇摇头,苦笑着说:“咋说哩?人家说这是思想改造。”
何静眼圈红了,难以抑制心中的怨愤改造,改造,说得倒轻巧,人的背上都烫起了血泡,跟上烙铁有什么两样?太残酷了!”
“开始确实吃不消,慢慢地背上结上了老皮,也就罢了,唉!”高强叹了一口气,不改燕赵汉子的倔强性格,“咱这点委曲算啥?有比咱们功劳更大的也让人给推倒了。哼!”
“咱们在下面也搞不清楚,你就别乱讲了。”何静怕心直口快的丈夫再闯祸,连忙制止,其实她心里也想不通。
曾源完全理解此时此刻两位主人对往事的情怀,只不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同病相怜,哀思悠悠。
曾源伴着冷月清辉归去。今天虽然误了大食堂的晚饭,却获得了一个温暖而充实的慰藉。
这天晚上曾源久久不能人睡。闭上眼睛,两个秀色女子便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个是初恋情人林若萱,一个是结婚后就没过上几天夫妻团聚生活的爱妻许如蕙。两人时而并肩而来,时而重合在一起,时隐时现,似梦似幻,可忆而不可及,只有这无限的想象空间让他品尝着独享的甜蜜和温馨。
“红星农场”的前身是部队的一所干部文化学校,办农场时,学校里多年积聚的家底连锅端,其中最贵重、有相当规模和水平的是“图书馆”和“理化仪器实验室”。这两个系统在当时军内外各类中等专业学校中,都是名列前茅的。尤其是图书馆,藏书相当可观,文、史、哲、经门类齐全,古今中外名著兼备,光《莎士比亚戏剧集》就有七八部。曾源正是从馆藏图书中汲取了许多宝贵的知识,充实了自己的文史功底。搬来图书馆,设想将来农场办子弟学校,可以大派用场。孰料今非昔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农场是“种地”的,学校之类是“上层建筑”,等而下之,排位靠后,又是“大跃进”年代,价值观被扭曲,文化知识,科学技术并不被倚重,教育偏离正确轨道,体力劳动高于一切,加之农场的房舍简陋且紧缺,干打垒土屋,湿潮加盐碱侵蚀,没有了妥善保管的地方,原来在学校的“宠儿”迁来农场后有如落难公子,被大大地冷落了。前两年上下都忙于开荒种地,顾不上照料,近一年多,人们在饥饿线上挣扎,朝思暮想的是充饥、活命,无心也无力去光顾这些“精神食粮”。原来在文化干校时管理图书的专干如今早已被打发到生产第一线去“改天换地”,这些宝贵书籍的命运每况愈下。由于无人管理,有人便私自开箱,尽择精华据为己有,有的精装书被某些“烟民”顺手牵羊拿回去做了“卷烟纸”,偌大一个图书馆的藏书竟落得荡然无存。
仪器室的命运要好得多,原因有二:一是直接“服务”于“技术革新”和展示其成果,给农场领导脸上贴金,农场修了两间带砖柱子的陈列室,使这些理化仪器得以安身立命;二是有专人管理,场里指派了一名责任心强,又懂行的原文化干校理化教员负责监护、管理,故而有幸留存至今。
管仪器室的人姓黄名超群,四川成都人,在文化干校任教员时与曾源同在一个班级任教,两人都喜欢唐宋诗词,志趣相投。黄超群生性聪慧,心灵手巧,任课之余,爱捣鼓组装收音机,公家的电不让用,微形电池尚未出世,他就装“矿石收音机”。他还喜欢动脑筋无傍地为别人维修机电方面的用具。到了农场以后,气象员出差,他负责测风雨,放映员缺一人他当替补,机修厂电路方面出了故障也得请他指点迷津,他还曾土法上马为场里组装成一对报话机。仪器室被他管理得完好无缺,井井有序。
除此之外,他还善于写仿宋体,会刻腊版。曾源办报,除请何静刻印之外,遇到何腾不出手来,便请黄超群代劳,他总是有求必应。两人在一起一面干活、一面争背唐宋诗词,别有一番情趣,在那物资匮乏,被饥饿困扰的岁月,无异于一顿精神会餐。
最近场里派黄超群协助机务科采购机电零配件,要离场外出一段时间,场里让他找个人临时看管一下仪器室,他推荐了曾源。表面上的说法是曾源是个单身汉,杂事不多;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信得过曾源,认为曾源靠得住。
曾源搬出集体宿舍,搬进理化仪器室,临窗架了一张床住了下来。这里窗明几净,有冬夏窗帘,室内活动空间大,宽敞而清静,除了陈列架上的瓶子里盛放的酸、碱之类的化学试剂挥发出刺鼻的异味外,最大的问题仍然是一个“吃”字,最短缺的依然是食物。虽然这里设有四五台收音机,三四只电炉子,只可惜收音机播送的节目枯燥无味,无米之炊,有电炉子也是派不上用场。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曾源身上渐有浮肿之势,到了下午更是乏困无力,什么也不想干。有时候会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自己手里抓了只鸡大腿什么的放在嘴里啃,味道真香,突然鸡腿变成了一只鸡飞起来,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他从梦中惊醒’定睛一看,一束暖暖的斜阳照到他的脸上和胸前,感觉挺舒服的。室内静悄悄,映入眼中的依旧是陈列在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蓦地,扑棱棱、吱吱吱之声又起,曾源很快发现这声音来自铁皮烟筒冬季取暖的铁炉子仍未拆除,只不过早已不生火了。他原以为是烟筒里钻进了老鼠,瞬间又被否定了:“不可能是老鼠,一是老鼠不可能从上面钻进烟筒;二是老鼠不会发出“扑楞愣”的声音。那么是是麻雀。他最后做如是断定。
“麻雀,只能是麻雀!”他为自己的“英明论断”沾沾自喜,乐在心头。
曾源心中嘀咕这只麻雀在营造安乐窝,打算在这里生儿育女了。”他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联想:我和这麻雀都为争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奔波不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又觉得自愧不如一一人家麻雀毕竟有了自己的“家”。
麻雀在烟筒里穷折腾,渐渐地使他心烦起来,他先是欲驱雀图静,拿了一只挑窗帘布的竹竿,从上而下敲烟筒,不大工夫果然是一只麻雀从竖着的烟筒里掉进炉堂。他迅疾伸手去抓,麻雀比他机灵,不待他抓住,猛地一下从他手中脱出飞上了房梁一一房子未糊顶棚,给了它展示“麻雀战”的很大的回旋余地。
曾源向麻雀展开“全面攻势”,他敲脸盆,拍板凳,制造“噪音”,哄它、吓它,开始还有点作用,麻雀惊恐地跳来飞去。他把鸡毛掸子绑在竹竿上,伸得高高地捣它,驱赶它,一会儿站在発子上,一会儿跳在地面上。这时候的麻雀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任你歇斯底里,我自岿然不动,反正你是高射炮打蚊子,有劲使不上,更何况这时候的曾源早已筋疲力尽,出了一身虚汗,只能坐在一旁望鸟兴叹。
结局是麻雀未能飞出去,曾源也没能逮住麻雀。
黑夜过去了。黎明时候,曾源刚醒过来,忽又被扑棱棱的声音所吸引,这声音就在他的床头附近,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循声望去,发现这声音来自窗帘布后面翅膀敲击玻璃之声。“好呀,你这可是自投罗网!”他立刻断定,昨天下午白白让他劳神费力的那只麻雀还没有逃出去,它想的倒美,它是被临窗的曙光所鼓舞,投向光明,欲求自由,休想!这一次我决不放过你!恻隐之心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代之以弱肉强食的本能,馋肉心切,“我一定把它吃掉”。说时迟,那时快,他噌的一声从床上跃起,赤脚站在临窗的桌子上,轻轻地用双手按住窗帘布向上压缩,将麻雀挤到一个死角,腾出右手一举将其擒获,进而紧缚其爪,置于窗台,随后发落。
曾源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卷了一支烟,一面抽烟,一面琢磨如何料理“麻雀宴”,那情景真有点像《西游记》里妖怪逮住唐僧,思谋着如何受用“唐僧肉”。
如何烹饪?煎炒没有油,黄焖没有调料,向别人讨要一点佐料,又羞于启齿,只能清炖了。此事不能张扬出去,这里有电炉子,有水,没有食盐,就用瓶子里的氯化钠试剂代替。上次梁益民让高强给他捎来的“青稞酒”还剩下半水壶,中午不管食堂里做什么饭,按定量打回来,佐以“清炖麻雀肉”,烧酒助兴,够丰盛的!简直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这年头,有酒、有肉,尽管都是“准”字号以下的,且数量微乎其微,但实在来之不易。曾源为自己的意外猎获和精心炮制感到无比欣慰吃吧,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喝吧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一方面是饥荒益重,人们愈来愈不堪忍受;另一方面,上上下下许多人并未明白因违背客观经济规律和自然规律而受到惩罚并非一日之功。幻想凭借主观意志“多种就能多收”,就能当年翻身,实现粮食“自给有余”,这无异于画饼充饥,但在当时却具有不小的诱惑力。
省委主要负责人被选为中央候补委员,本场书记李玉发进人省党代会代表行列,“超额完成播种任务,为党代会献礼”成为“头等大事”。为响应省领导提出的“种不上粮种菜,种不上菜种草,千方百计超额完成播种计划”的号召,农场党委决定成立“抢播指挥部”,集中全场的人、机、畜力,向潮湿地和多年的“撂荒地”进军,打一场抢耕播种的人民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