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何静原本生得清秀俊雅,如今做了新娘子,浓浓的秀发卷曲如云,衬出一张鸭蛋形的粉脸,领口上露出橘红色的秋衣,雅中见俏。她腰系一条蓝底白花小围裙,勾勒出柔美的曲线。
何静看到高强陪着曾源从门里进来,急忙上前笑脸相迎你这个贵客今天终于来了,快请坐。”
曾源故作憨态:“啊呀!你这保密工作真是做到家了,那么长时间,滴水不漏,让我恭喜也找不到地方。今天我是叫你何老师,还是叫你嫂子好呢?”
“莫耍贫嘴,记得你是个老实人,今天怎么变得滑头滑脑。咱们都是多年的老熟人,随便叫,我比你年龄大,也叫我何姐吧。”她这个“也”字的潜台词是:你不是把林若萱叫林姐吗?彼此彼此。
曾源郑重其事地向王、何行军礼,说:“我给你俩补行贺礼,恭祝二位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高强免了,免了,快坐下,立客难打发嘛。”他一面说话,一面与何静将桌子抬到屋子中间,摆上烟、菜、糖果。
高强与曾源坐在一起抽烟、喝茶,说了一会儿话。何静那边已将酒、菜收拾齐备陆续端上桌:一盘湖南熏鱼,一盘霉干菜扣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盘红烧肉是从食堂买来的。另外配有花生豆,海蜇丝,粉皮,黄瓜片作下酒菜,酒是山西的“杏花村”。看来主人是把他们结婚时准备下的美食家底都拿出来了。
三人举杯,互相祝福,一饮而尽。
何静招呼曾源:“尝尝菜,我学着烧了两个家乡菜,没把握,凑合着吃吧。”
曾源尝了几口熏鱼和霉干菜肉,都挺有味道,不禁频频点头说好吃,好吃,别有风味!”
高强说这两道菜的原料都是她今年5月回衡阳探亲时带来的,地道的湖南风味,我看烧得蛮有水平。”
“自夸自,没出息。”何静娇嗔地瞥了丈夫一眼。
美酒佳肴话别情,三人无拘无束边吃边聊说了一会儿话,高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时间过得好快,不早了,你们俩继续聊,我去给咱们下饺子。”他对曾源说:“我俩分了工,她管烧菜,我管铰子’早上起来我都包好了,现在省事多了。”
何静问曾源:“你和林若萱最近有通信吗?”
“年初收到过她的一封信,这半年多再没收到过。”曾源淡淡地一笑。
“5月间我回湖南探亲,路过长沙时我去看过她,得知她已在本市的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也许是气候和饮食方面的原因,看上去身体比原先好些。临别时,她再三让我多关照你一一这‘关照’二字怕是内涵颇厚,分量不轻哩。噢,对了,她还让我给你带来一点礼物,我几次让高强带给你,他说,不用送了,改天我把他请到我们家来,你当面交给他不更好吗?就这么着把事情给拖下来”她一面说,一面拉开抽屉,取出两筒湖南名产“浏阳豆豉”送到曾源手中:“若萱说,你最爱吃热馒头夹豆豉炒肉丁,受人之托,我今天算是完璧归赵了。”
睹物思情,曾源不禁眼圈儿红了。何静见状,宽慰他说:“别太伤感了,我看她对你感情很深,人常说好事多磨,你要想开点,只要留得真情在,总会”
“只怕是有缘无分,唉!”曾源长叹一声,脸露惆怅之色。
羊肉饺子端上来了,高强说:“你俩先吃,我再去下。”
曾源急忙摆手:“够了,再别下了。”
高强看到曾源一副心事忡忡,郁郁寡欢的样子,猜想到了其中的隐情,他望了妻子一眼,何静报以会心的眼神:“那就一起吃吧,不够再下。”
好友新婚燕尔的温馨,自己与恋人天各一方!曾源此刻心乱如麻。平时挺对胃口的羊肉水饺,也似乎变得味同嚼蜡,他没吃几个便起身告辞实在对不起,我有点头疼,我回去了。”
主人报以理解和同情的目光,再未挽留。
当晚,曾源给林若萱写了一封长信。
过完国庆节不久,一场猛烈的政治旋风在军营里骤然刮起一一“内部肃反”开始了。这是一次更深层次上的纯洁内部的举措,不同于当年的“镇反”:民主改革时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是大张旗鼓地在全社会开展的;这次“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不登报,不张扬,内紧外松,只在党、政、军内部进行。军队照例“先行一步”。
这天早晨,全校紧急集合,未宣布去执行什么任务,急行军一个多小时,来到军区大操场。其他单位官兵相继到达。约半小时后,部队集结完毕。操场周围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会场气氛十分严肃。新搭的主席台上高悬一条宽大的红底白字橫幅,上书“军区直属单位肃反动员大会”。
一切都明白了。
司令员在大会上讲话,号召有问题的人走“坦白从宽”的道路,不要希图侥幸,也别想蒙混过关。他说我们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不达目的,决不收兵!我们共产党人说话算数,决不会嘴上说的给你吃个甜甜,到跟前扇你个X耳子。如若不信,咱们今天就给你做个‘样子’看看……”
接下来便是当场兑现:两个被清查出的敌特骨干分子在大会上做了坦白交待,被宣布“免于起诉”;另外三名有严重问题而又拒绝交待者,被撕去领章帽徽,当场逮捕。
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的情况。干部们都从旧社会过来不久,革命事业迅猛发展的大潮之下,难免会混进来极少数敌对分子和坏人;过去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和战争环境的影响,这方面的遗留问题较多,现在部队搞革命化、正规化、现代化建设,纯洁内部,走“精兵之路”,“内部肃反”,有其历史必然。
“肃反”的性质属于解决敌我矛盾问题,因而气氛十分严肃,斗争相当激烈。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保卫干部因公查证,后勤人员办理伙食诸事可以出入营门外,其余绝大多数师生员工不许擅离职守、跨越雷池。每天上午上课,下午搞“肃反”:召开大会、小会,帮助“重点对象”交待问题。将十多名“有重大嫌疑者”集中在一间教室㈣里,不得随便离开,校里选派一批相应数量的“积极分子”同住一室:一面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促其交待问题;一面采取轮班放哨的办法暗中监视,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
“肃反”斗争是在普遍清查的基础上,“火力”逐渐集中到两个“重点人物”身上:机关干部和学员中各有一人。
食堂会计吉子实被列为校部机关的“肃反重点”,主要问题是:一、解放前夕他在伪国民党119军某团军需处任办事员时被委任为“三青团分队副”;二、其原籍有人揭发他在天水解放前夕曾追随边仙桥叛逃。边仙桥曾任鲁大昌部营长,参加过腊子口堵截北上红军之战,后又在119军某师任政治部二处处长。1949年119军向我军投诚,边仙桥却率其亲信叛逃甘南为匪。揭发者称“吉子实是边仙桥的老部下,其所以未随边离去,是奉命潜伏,别有用心”。
吉子实对其被委任“三青团分队副”一事,只承认有关方面给他打过招呼,旋因战事紧急未办理正式手续,不能算数;所谓与边仙桥的关系,纯属子虚乌有,蓄意陷害。在交待问题的会上,任你嗓门再高,“火力”再猛,他的态度硬得很,多次发生顶牛。
“三青团分队副”问题,敌伪档案中找不到;边仙桥已于1953年被当时曾源所在的部队击毙,死无对证。吉子实的问题就此被“挂起来”,需作进一步地调查取证方能定案。
另一名“重点对象”是一名学员,名叫夏生,年约二十四五岁’河北邯郸人,少尉军衔,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在班里是拔尖儿的学员,他为人谨虚谦慎,小提琴拉得不错,上上下下对他的印象都挺好,没想到在他的历史上还有个“被俘问题”,而且情节严重,悬念甚多。
1948年5月的“西府战役”中,我西北野战军受胡宗南部与马继援部的夹击,一度受挫。当时夏生所在的某军文工团和军直官兵七百余人被马部所俘,羁押于宁县集中营,其中四百余人被敌集体枪毙,夏生不仅未受杀戮’还被调作敌驻宁县最高长官的贴身勤务。后来又被补入马部参加兰州战役,兵败后为我所俘,二次参加我军。这次交待问题的会上,群众一再追问:“为什么别的同志遭到敌人镇压,你却能够平安无事,而且当了敌军大头目的身边亲信?”夏生难以自圆其说,最后招认,他向敌供出被俘人员中十多位同志的真实身份,其中有军部营、团级干部多人,全被敌人杀害,他则因此出狱受敌优待。十多条人命被他出卖,可谓血债累累,罪恶滔天!
然而这仅仅是本人在逼、供、信下的产物,是真是假必须找到可靠旁证。
随着运动的深人,内查外调任务繁重,校党委研究决定:从机关干部中选调六人充实“肃反办公室”的工作,周生春、左德恒、梁益民和曾源均在其中:除留周生春做内勤,把文字关外;其余人员分作若干小组担负外调任务。整个工作由政委韩杰主管。
曾源给保卫股张股长作助手,负责査证夏生的问题。据本人交待,当时他被调去给马家军驻宁县的两名军官作勤务兵。这两个人中一个胖乎乎年龄大点的,下面都叫他“高参”;另一个年轻些,瘦高个,是个营长。这两个人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听口音都好像是临夏、循化一带人。就这么一点点似是而非的线索。曾源跟着张股长,在兰州市跑了几天,找了公检法系统和省政协、省参事室的有关人员,都未问出个究竟。其中有人分析:这个“高参”可能是尕含章,此人是马步芳手下数得着的“高参”,家住西宁乐家湾,不妨先找找他。
已经是春节来临之际,张股长因公和杂事脱不开身,加之尕含章这个线索的价值和把握性都不太大,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派曾源单人独往,不行再说。
兰州距西宁约二百公里。这天早晨曾源乘长途公共汽车赴青海,中午到达西宁。下午上班时间他持军区“审干办”开出的介绍信到青海省公安厅转换签证,即去东关乐家湾,经当地组织协助,找到了尕含章家。其家人坦言:尕含章因罪恶累累,已于1951年被人民政府“镇压”,所查之事家人不得而知。家人还提供了一张本人生前的照片,曾源遂将其夹入笔记本备查,即告辞离去。
曾源接着来到市法院,翻阅尕含章一案卷宗,査知1948年,尕含章受马步芳派遣,一直穿梭于西宁与南京之间,其人根本未去陇东,此案与他无涉。
好不容易在兰州费尽周折找到并寄于很大希望的唯一线索完全断了!这如何是好?曾源首先想到的是“向组织请示”。他匆匆赶到邮电局挂长途,没想到接转军内线路后麻烦甚多,叫到军区总机请转文化干校,人家问“单位代号”,曾源没记住,回答不上来,不予接转。联系不上,未得到单位领导允许,不敢自行返兰。
当晚,曾源住在省委招待所,他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交差,回去后再从哪里找线索?既然青海是马步芳集团当年的老巢,要査找该集团发生的事,论潜伏的可能性,西宁要比兰州大得多。使命感和锲而不舍之心驱使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青海省找到夏生西府战役被俘问题的突破口!
第二天上午,曾源二次来到省公安厅,接待他的是一位四十出头姓王的老同志。曾源向老王反馈了查找尕含章的结果,提出再觅线索的请求。老王同志很热情,很配合,他找来一大摞敌伪档案资料,让曾源仔细翻翻。
曾源翻阅了两个多钟头,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材料,他有点泄气了。后来翻出一本“马步芳集团团以上军官简介”,无意中发现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
“资料”称张某,青海省循化人,曾任伪八十二师高参……1948年5月在宁县集中营下令屠杀解放军被俘官兵四百余人。”
“找到了,找到了!这个张髙参终于被我查出来了!”曾源心中狂喜,兴奋得直搓双手,以致在摘抄这条信息时,握笔的右手抖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