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离去后,林若萱倚门停立,凝思良久,情牵意驰,不觉触动思乡之情,呢喃自语这个男孩多么像我那亲爱的弟弟……”
林若萱出身书香门第,祖父一辈中道败落,到了她父亲手上,先是军阀混战,继又日寇人侵,兵荒马乱,国无宁日,民不聊生,家境益衰。他父亲原在当地衙门里做一名小吏,靠微薄的薪水维持家计,后因看不惯官场上任人唯亲、贿赂公行和趋炎附势、尔虞我诈的恶劣行径,愤然辞职,在家赋闲,靠祖上遗产勉强度日。闲来无事,借读书、养花陶冶情操,更多的精力用于一双儿女(林若萱和他的弟弟)攻读诗书,聊以自慰。姐弟二人从小在一起相伴读书,既存骨肉之情,又有同窗之谊,感情甚是深厚。
到了抗战胜利前夕,家中已是坐吃山空,手中拮据,生活近乎难以为继。多病的父亲在郁郁寡欢中辞世,生活重担落在母亲的肩上。
林若萱的母亲虽是大家闺秀,却是个知书达理,有主见,多才多艺的刚强女人,面对严峻的现实,靠剌绣、织锦,典当所剩无几的嫁妆之类,节俭度日;她娘家是个中医世家,受其影响,她也懂点医术,常为街坊邻里行医治病,时有进益,多少也能贴补家计,就这样她供女儿上了大学,儿子上了高中。
林若萱考人中南大学中文系,勤奋好学,又兼天姿聪颖、才貌出众、品学兼优,很快在班上、系里进而在全校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仰慕者、追求者甚多,但她不倔傲,不媚俗,一心追求学问,追求光明,追求进步。上大二时她参加了校内地下党的外围组织,其弟深受姐姐进步思想的影响。
解放后不久,姐弟双双报名参军,妈妈虽然难舍骨肉之情,但她早年上过女子中学,受“五四”新思潮的影响,思想开明,理解青年们的崇高理想和报国之心,她尊重儿女的志愿。当地组织得知此情,经与部队协商,将其弟安排在省军区教导团任文书,姐姐则选择了赴大西北。这一方面是她抱有到艰苦环境去经受锻炼的决心,另一方面出于她喜欢王维、岑参、王昌龄等诗人的边塞诗,钟情于大漠风光。
林若萱被分配到这所干部文化学校已有两年多时间,可谓事业有成,成为有口皆碑的优秀教师;个人生活方面也还比较充实、平稳。她对军旅生涯依旧初衷不减,对教学职业甚是执著,恪尽职守,认真备课,从学员的实际出发,不断改进教学方法,把上好每一堂课看做是自己的神圣使命。每当一批又一批从战火纷飞的战场走过来的工农子弟在她的讲授、辅导和帮助下,阅读能力、写作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毕业离校之际向她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时,使她受到莫大的欣慰和鼓舞。她对自己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为部队建设做出一点实实在在的责献感到自豪。她的容貌,她的工作,都是美丽的。
然而近一个时期以来,她却不断为前所未有的烦恼所困扰。这倒不是工作中有什么麻烦和不称心,而是来自个人生活方面。像她这样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倾慕者、追求者甚多,但无一人中她的意:有的矫柔造作,有的浅薄、俗气,有的凭借权势强人所难,都被她坚决地、友好地回绝了。更令她忧心忡忡的是校里有一位有妇之夫,平时道貌岸然的某校长,前不久利用“布置任务”之机,以长者之尊,抚育、呵护,行过分亲昵之举(实际是一种性骚扰),她虽当场反目并以死相拒,此事遂以不了了之。但她从此有了一种身临“险境”的恐惧感。一想到那人在打她的主意,她就惶恐不安。
她渴望爱情,企盼知音求之不得,反而平添怀春的烦恼。工作忙了自己无暇顾及,长夜难眠之时,免不了要考虑到个人未来的生活,心烦意乱,颇多落漠、惆怅之感。
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曾源闯进了她的情感世界。从第一次见到他,就有一见如故之感,除了说话的声音、腔调外,他的形体和举止都有点像她可爱的弟弟。短短的几次接触中,他给她的印象是朴实无华,好学上进,才思敏捷,说事论理,总是把严密的逻辑思维和生动的语言表述融为一体,并且带有几分草原的清新和泥土的芳香。她对他不仅有好感而且有点喜欢上他,虽然尚处于朦胧之中。她不止一次地拷问自己的心灵难道爱情之门就这么叩响了?人家小曾心里有没有我的位置?我比人家大两岁,这合适吗?不,不,我只能是他的姐姐,一厢情愿,多难为情!不想也罢,可是……”情丝绵绵,思维纷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曾源仍作队上一位数学老教师的助手(辅导员对于教材、习题,都难不住他,只是由于教学经验不足,尚未登台讲课。每天除了批改作业和对个别掉队的学员加点“小操”之外,空余时间甚多,遂将旺盛的精力用于读书。他太喜欢读书了,图书馆里有的书,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不少文学名著,增长了见识,丰富了情感,充实了自身的文化底蕴。优秀文学作品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常常唤起他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有时候书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恋情不知不觉地使他陷入梦幻之中。那天“捕鼠救美”,他从林若萱手中借来《桃花扇》和《茶花女》,读后他情不自禁将林若萱与李香君、玛格丽特相联系,觉得论才貌,林与她俩何其相似!论身份,李、玛都是流落风尘的青楼女子,而林(他偷偷地叫她林姐姐)是堂堂正正的人民战士,二者怎能相提并论呢?他耻笑自己,谴责自己,埋怨自己太荒唐,亵渎圣洁,追悔莫及,然而浮现在他眼前的倩影,又仿佛是三位丽人的复合体……曾源一如那个时代的进步青年,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成为他心中的偶像,林若萱就是他心中的冬尼哑。
曾源因捕鼠而与林若萱结识,继又因借书、还书,有了较多的往来,跨越了初识时的局促与尴尬,又兼同在一个队,同处一个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在曰常工作、学习、劳动中,来来往往’互相照应,彼此为对方代劳之事日益增多。曾源阅读中外名著,有时对其时代背景和艺术手法不甚明白,或遇有精彩段落,都愿与“林老师”一起研讨,同赏共析,也都能从那里得到深刻而独到的阐释,读古诗词亦然。
林若萱身子单薄,遇到洗衣服用水较多,曾源便提上水桶在井上摇辘轳汲水为她提供充足的水源并帮她晾洗好的衣服、物件;有事进城,总要问她一声有什么事需要为之代劳,已为她代购过书籍、牙具、肥皂、糖果之类。
林若萱饭量小,遇到灶上改善伙食,打来的红烧肉之类的美食,趁别人不注意,她都要拨一些在曾源的碗里。她对于曾源的衣着穿戴也有较多的留意。有天午后,她无意中发现曾源在太阳底下修补一件毛衣的袖口,两只袖口因磨损脱线,变得烂茸茸的,曾源笨手笨脚地用粗针大线往一块儿串缝,七扭八歪,“作品”实在不敢恭维。林若萱看到后走上前去,笑着说:“小曾同志,我看你的针线活还不及格,快拿过来,我给你找点毛线补几针,你那么穿出去多难看。”
曾源获得的是经林若萱纤纤玉手精心巧补的“佳作”,它融进了浓浓的温情和甜蜜,物寄情,情系物,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爱情的列车仍在加速。
曾源和林若萱都喜欢去图书馆阅读报刊或借书,多时候是错前错后来去,也有同去同归的时候。两人见面互相点点头,偶尔报以浅浅的微笑或随便交谈几句。如若机会凑巧,两人同坐一张桌子上阅读,便有窃窃私语,情谈款叙,两心都会得到莫大的慰藉,形似讨论,意在贴心,又不为外人所在意。
更为甜蜜的亲近是在一个雨天的归途中。
连日阴雨,时下时停。这天下午离开图书馆返回时,大雨骤至,林若萱立即撑开自备的雨伞。蓦然间她发现曾源正贴墙根抱头猛跑,她匆匆跑过去靠近他,细声细语地叫道小曾,你快过来咱俩同用一把伞,这么大的雨,淋坏身子咋办?”曾源有点不好意思,踟蹰不前,林若萱一把将他拉到伞下。
两人同行于伞下,互相贴得这么近,曾源觉得特别甜蜜。在风雨声中,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那被雨水淋湿的秀发散发出的幽香。他真想拥抱她,把她搂在怀里,亲吻这近在身旁的娇容。他极力抑制住这行将失控的强烈冲动,暗自告诫自己:“不,不,不能鲁莽行事,我不能损害可爱、可敬的人儿洁白、高尚的形象!”
林若萱心中同样是扬起了爱的风帆:是这个焕发着青春气息的可爱青年,他离我是这么近,我都能看到他的眼睫毛在抖动,又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动在加快!两人擦肩、触手间,顿生触电似的感觉。多么美好又多么无措,求之不得而又来之可畏!情感的闸门终被两人的理智所关闭,尽管这实在是柔肠寸断的沉重付出。
然而爱情是不可抗拒的,机会总是向热恋中的情侣走来。有天晚上,林若萱同大伙一道去校部礼堂看电影,开映不久,她感到胃里隐隐作痛慢性胃炎又有发作之势,通常只需要及时服一片胃舒平之类的药,即可缓解。她一摸口袋,糟了!穿了新洗换的衣服,忘了装常备药。她急忙起身离座去宿舍服药。服完药,准备返回礼堂继续看电影,正在锁房门之际,忽然发现万籁俱寂的黑夜之中,教员办公室却亮着灯——刚才走过来时因她一门心思想着服药,未在意,视而不见。这会儿看到办公室的灯未关,她不无埋怨地自语是哪位马大哈离开办公室时忘了关灯?”本周正轮到她值勤,手中有一把传递下来的钥匙,有责任维护办公室的安全,遂决意进去将灯关掉。当她走到办公室门口,准备开门进去时,忽然间,隔着玻璃窗看到有个人正在灯下伏案忙着什么?开初她以为是哪位教员在加班备课,顿生敬意。再仔细看看,这人有点像小曾,不觉又惊又喜,忘掉了再去看电影,神差鬼使似的上前轻手轻脚开锁进门,站立在曾源身旁。曾源此时全神贯注,竟丝毫没有发觉有人进来。
“好自在啊,又在为古人担忧,这么好的电影你为啥不去看?”林若萱悄声细语,关爱多于奚落。
曾源被突人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抬头见是林若萱站在面前:“啊?林老师!是您?”连忙挪过一把椅子请她坐,一面解释说《南征北战》,半年前我就看过了,挺好的,那是因为优待剿匪部队,提前放影的。”他反问道林老师,你咋也没去看?”“去了,又回来了。”
“为啥?”
“回来吃药呗。”林若萱莞尔一笑说明她回来服药的缘由,遂又问曾源,“看的什么书,这么上劲?”
曾源未回答,只把封面翻给她看,原来是巴金名著《家》。
两人不知不觉议论起对这本著作的看法。
林若萱说说你的读后感。”
曾源面露窘态,嗫嗫嚅嚅不敢忘加评论,不过总的印象是蛮有激情,有点《红楼梦》的味道。”
“你这话倒也言简意赅。题材和手法似有借鉴‘红楼’之处,不过就其社会历史深度和艺术功力,特别是语言方面还是逊色不少。”
曾源额首会意。
林若萱扬了扬秀眉,带着笑提出一个微妙问题书中的人物中你喜欢哪个女孩子?一定是如花似玉的鸣凤,是吗?”
“不,她太幼稚,也有点浅薄。”
“那你喜欢谁?”
“梅表姐。”
“为什么?”
“她端庄、秀丽、心肠好,还有——”
“说呀,还有什么?”
“她像一个人。”
“谁?”
“她像,她像,唔,”曾源鼓足勇气,敞开心扉,“她像您一林老师。”
林若萱顿时两颊緋红,娇嗔有加:“不许你胡说,我才不像她那样逆来顺受,听任命运的摆布。”
曾源涎着脸打恭请罪:“对不起,学生唐突,老师莫怪。”
林若萱笑道:“别那么老师长,老师短,谦谦君子似的,再说我也担当不起,能不能换个叫法?”
“那就叫你林姐姐。”曾源言出肺腑。
“莫耍贫嘴!谁是你的姐姐?”林若萱佯作生气,接着又温柔地一笑。
“林姐,真的,你真美,你是我心中的月亮!”曾源说话时嘴唇在发抖。
“月亮又怎么的?她并非完美无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古人早有评说,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林若萱借月喻人,一语双关。
“休战了,休战了,学生才疏学浅,甘拜下风!林老师,不,林姐姐,也不对,林,林,林若萱同志莫怪,这总行了吧?”他双足一并向林若萱行了个军礼。
“鬼灵精,你,你,你这个小淘气,真调皮!”
灯光下,林若萱更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漫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两人脸上泛着红晕,眼睛在燃烧。爱情使人变美,恋爱的人儿是美丽的。
突然间,曾源将林若萱抱在怀里,林若萱没有拒绝,两手顺势搂住曾源的脖子,将自己的头倚在曾源的胸前,任他在她的脸上狂吻。
两颗滚烫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啊,多么美好,多么甜蜜,这如歌似梦的初恋!
2调来临洮这一年多时间,是曾源的情感世界最充实、最美好的时期,动情的事接踵而来。
阳春三月,花红柳绿,生机盘然。
一个特大喜讯传到军营,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某分团,将于一周后来慰问临洮驻军。广大官兵早已从报刊上、广播中和赴朝慰问归来同志的报告里听到过许多慰问中的感人事迹和动人故事。那种军民同心,鱼水情深,互相勉励,共同凝聚起来的爱国主义情怀,曾使全国军民受到极大感染和鼓舞。这次组团慰问国内部队,实际也是慰问志愿军的继续和自然伸延。
曾源和他的战友们,作为慰问对象的一员,感到无比欣慰和自豪,深切地期待着慰问团亲人们的早日到来。
当时临洮驻军还有某师的一个团和一所陆军医院。四军建制撤销后,文化干校享有副师级政治待遇,成为当地最高军事机关,加之其食宿、活动等方面的条件较好,故而将慰问主会场和慰问团成员下榻的地方都设在东校场,一应接待工作统统由文化干校负责。
校党委把迎接慰问团来到和保证其安全、圆满完成慰问使命当做头等大事来抓。除了对部队深人进行政治动员、大力清洁环境卫生和充分进行物质准备外,还特意从干部中精心筛选了十几名招待员,条件是:政治思想好、精干、麻利、能吃苦。招待员们事前都进行了专门培训,除思想、纪律方面的要求外,还需学会沏茶、削苹果、剥糖块等技巧。
曾源是被选中的招待员之一,而且担负一项特殊任务:专门负责招待几位回族和藏族上层人士代表,不言而喻,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在回、藏地区工作、生活过多年,对其风俗习惯较为熟悉的缘故。
慰问团成员包括党政机关、群众团体的负责人,劳动模范、民族宗教上层人士代表,新闻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等,其中有不少人参加过赴朝慰问团。
1954年4月18日下午2时许,慰问团一行近百人分乘四辆汽车,在众首翘望中终于来到了。
春风艳阳风光好,欢天喜地迎亲人。营房大门口,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全校官兵,夹道欢迎。
汽车缓慢驶来,锣鼓声,掌声,欢迎声伴随着高音喇叭送出的迎宾曲的热情旋律一浪高过一浪。车下的军人们激动地雀跃着;车上的男男女女绽开笑脸,频频招手。车上车下,不少人热泪盈眶,欢迎场面火爆极了。
当晚,校方为慰问团设宴,接风洗尘。宴会厅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鱼水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