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员构成情况看,多数是来自部队基层单位的连排干部,也有少数营级干部和机关工作人员,基础自然要好些。学员们绝大多数都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政治条件好,好学上进,理解力好,记忆较弱,形象思维丰富,理性思维欠缺,加上原有基础参差不齐,使我们的教学工作难度不小。你得学会扬长避短,因才施教,因势利导,还得机动灵活。我们史地组有位教员,针对学员中有不少人对历史事件常有混淆和记不住时间、地点的实际,想尽了各种办法,后来借鉴于‘说评书’和‘拉洋片’的技巧,把锣鼓家什都搬进课堂,让学员一面看图画,一面听讲听唱,十分热闹,虽然效果并不太理想,但他确实是绞尽了脑汁。”
曾源直摇头:“不成体统,实在有失斯文!”
梁益民未作评价,接着说大多好学员还是能跟上进度,个别同志实在是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别说是系统知识’教会他一个字,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曾源想到当年自己给炊事员教会一个‘鸭’的情景’不禁摇头苦笑)。有位副连长学员,长得满精干,就是学习跟不上趟,成绩在全班垫底,学校里特意给他配了一名辅导员,专门为他‘加小灶’,帮他赶队,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这人不知是怎么的硬是学不进去。我在连里当副连长,分管全连生活方面的事,最头疼的是批假条。教员同志,你费心教会我,‘照准、全休、半休’这几个字’就够我用了,再多学些,我实在不是那块料,弄得这位教员哭笑不得。后来得知这个学员是某军的一位战斗英雄,扶眉战役时他当排长,有一次机枪手牺牲后,他孤胆守阵地,采取机动灵活,声东击西的战术,在战壕里‘打游击’,一会儿搂机枪,一会儿开冲锋枪,一会儿甩手榴弹,将冒死冲锋的敌人撂倒了一大片。后来趁敌人混乱之机绕到敌人身后,端起机枪猛烈扫射,竞然被他俘虏了差不多有一个排的人。他自己也多处负伤,脑部受损留下后遗症,致使他学习特别困难。这位教员因此而很受感动,遂以最大的努力和耐心,帮助他在向文化进军的道路上快步赶队。”
梁益民的介绍,使曾源深受感动。对为人民服务,为工农兵服务似乎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进一步增强了自觉性和使命感。遂又问:“这最后一个‘四’指的又是什么呢?”
梁益民摇摇头不说了吧。”他好像有什么顾虑似的。
“别卖关子了,要说就说完,别给我留一手。”曾源一定要打破沙锅问(纹)到底。年轻人常有这种逆反心理:你越是关门自守,隐而不露,他就越是要敲开门户,弄个清楚明白。经不住曾源步步进逼,又加上借助酒兴,梁益民也只好满足他的好奇心。
“这第四个‘四’嘛,说起来有点那个一你可要守口如瓶,再别扩散。这里是指全校女同志中的‘四大名旦’。”
“四大名旦?唱京戏还是唱秦腔?”
“不是,不是,仅仅是个比喻,是说这四位长得最漂亮。”
“原来如此,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那你就听我一一道来:第一位姓佟,是个苏州姑娘,原在校卫生所当护士,生得清秀文静,楚楚动人,没想到她性子太烈,军部有位副处长看上了她,用手枪逼她成婚。她一气之下服毒自杀,那位副处长被撤职査办。第二位姓黄,陕西长安人氏,原先在军文工团,长得弯眉秀目,面若桃花,能歌善舞,性格开朗,现在政治处做文化干事,她和她的未婚夫同学多年又是一起参军的,可算名花有主。第三位姓何,湖南人,相貌端庄,体态丰盈,原先在军区办公厅,后来不知何故下放本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员。这第四位嘛,她,她”梁益民欲言又止。
“怎么卡壳了?莫非与足下有什么瓜葛?”
“莫要胡说,本人已娶妻生子,岂敢作非分之想?”梁益民一仰脖子灌下满满一杯酒,终于一吐为快这第四位名列榜首,湖南长沙人,出身书香门第,中南大学中文系高才生,天生丽质,才貌出众。追她的人不少,她呢?不冷不热,不卑不亢,让你够不着,摸不透,近不得。”
“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这位佳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姓林,就在你们队上。”
“你是说林若萱?”
梁益民轻轻颔首。
按原计划,这顿饭吃到最后’要上一道洮河鲤鱼汤,然而此时此刻曾源却突然提出:“不喝了,不喝了,改日再来品尝。我差些忘了,有件急事,受人之托,要在今天中午办完,恕不奉陪,我走了。”
曾源匆匆离去,梁益民有点茫然,心中纳闷:“这人咋了?”
3曾源那天慌慌忙忙与梁益民分手,是受人之托去书店买了一本佘冠英选编的《乐府诗选》。当时其所以未向梁益民坦言实告,究其苦衷,缘于托他买书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梁益民所说“四大名旦”之首林若萱。那般茬口上咋好意思口吐真言?更多的还是不愿向别人公开内心的秘密不想与别人分享某种不可名状的沁入心田的甜蜜。
语言文字的发明者造就缘份二字,真了不起,这个词语太美妙了!内涵丰富,底蕴深厚,只可意会不好言传,可遇而不可求,常常具有某种偶然性。男女之间的缘份,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见钟情。
曾源来一队报到的那天,是个阴雨天,一场积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没完没了。
教员办公室里用课桌拼成一个长方形桌群,上面摆放着烟、茶、糖、果,这无疑是为了欢迎新同志的到来而准备的。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对调进调出本队的同志都要开欢迎、欢送茶话会,买茶点的费用由大家平摊或者凑份子,公家没有这份开支。
曾源进人室内,看到男女教员们围着“长桌”而座,聊天说笑,口音不同,姿态各异,气氛很活跃。大伙见曾源走了进来,纷纷起身鼓掌欢迎,投以友善的目光。
曾源无意中发现,有一位苗条淑女使他怦然心动,她穿一套型号得体可身的斜襟女军装,年约二十二三岁,生得娇小玲珑,娉娉婷婷,齐耳剪发黑细柔密,映衬出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孔,略显憔悴。细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慑人的秀目,亮晶晶,静幽幽,含情脉脉,回眸流盼间,目光在曾源身上似有稍多停留。曾源顿发似曾相识之感,她的美丽、端庄、温柔和略带傭倦的风姿,酷似吴影影却又比吴影影清雅、高洁,多一份文化才女的韵味;她的娇媚、娟秀,一颦一笑,很像临夏银行那位可爱的上海姑娘,又比她沉静、稳练,给人以文静的美,成熟的美,比他见过和想象中的美女都要美。
林若萱的秀色磁石般将曾源吸引,使他心跳耳热,思绪纷乱,以致对别人的发言听而不闻,自己致谢似乎也变得口讷、零乱,大失往日的水准。
大约过了半月光景,曾源逐渐熟悉和适应新的环境,通过工作联系,开会接触,特别是参加打篮球、玩扑克和其他业余活动,再加上茶余饭后的闲聊,摆龙门阵,听到队里和校里的不少逸闻趣事。
本队的花边新闻中,涉及林若萱者甚多:作为一名才女的她曾是中南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如今在全校语文教员中更是佼佼者’学员们把听她讲课看做是艺术享受;论人品,她文静、谦和、善良,没有故作的矫情,没有小肚鸡肠,她待人坦诚、亲切而又善于把握分寸。
作为一个美丽女子,她使周边的不少男子为之倾倒,朝思暮想者形形色色:有位教员,长相也还过得去,只是嘴边的胡茬儿稠且长得快,自惭形秽,为取悦佳人而刮胡子甚勤,谁知越是刮得勤,越是长得快,使他很苦恼。后来听人说麝香能抑制胡子生长,他便到处打听想买一点试试。同宿舍的一位恶作剧者得知此情,便将当时军内流行的《刺刀歌》改词来打趣他,油腔滑调地唱道我们的刀子快,我们的刀子亮,胡子刮得嘹嚓嚓地响……胡于胡于你再长,我去药店买麝香,二钱、三钱还不够,拼着老命买半两……”闻者捧腹大笑,当事者哭笑不得。
另一位痴情者,想林妹妹,看《红楼梦》入了迷,可谓手不释卷,心驰神往,忘乎所以。有一次他夹着讲义走进教室,上课伊始,本想让学员们将课本翻到本堂课所讲的课文页码,谁知此时他犹未从“红楼”中脱身,说走了嘴说成请翻到第六回,弄得学员门目瞪口呆,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第六回”者何意?此乃《红楼梦》中的一章,讲的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与贴身丫环袭人做爱的情景。这位林妹妹迷因此缘故,被伙伴们赠以“第六回”雅号。
听到这些有关对林若萱的品评和幕后故事,对于正值青春年华,恋爱季节的曾源来说,更增加了他内心的躁动和渴望。他不止一次地暗自嘀咕:“难道我也爱上了她?不行,人家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太不般配了,再别痴心妄想”他像做了贼似的忐忑不安,却又情丝绵绵,放不下,驱不走,心仪益盛,欲念益切,近在咫尺,却又可望而不可即。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曾源走近了林若萱。
早春天气,乍暖时寒,宿舍里多时候关门闭户。这天傍晚,曾源打完篮球回来,正从女教师宿舍前经过,忽然听到室内传出啊呀一声惊叫,曾源当即停住脚步,侧耳细听,给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女宿舍发生了严重危机,难道有人欲行不轨?在他快步走近门口的瞬间,宿舍门从里面拉开,林若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看到门口站立的曾源,连忙疾呼小曾,小曾,你,你快进来,太、太可怕了!”林若萱惊魂未定,出语喃喃,可怜兮兮,像只落魄的小鸟。
曾源二话没说,挽袖攥拳,做出一副决斗的架势,为心中的公主献身,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大步跨人室内,举目扫描,不见一个人影,俯身看,桌底、床下,亦无潜人者藏匿。忽然,他听到墙角里一只洋铁桶哗哗啦啦响动。桶口上盖了厚厚一摞报纸,不知桶内何物作怪?曾源有点纳闷:“这”
“老鼠,一只大老鼠,闹得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这会儿,你算是把我解放了。”林若萱说着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晕。
“原来如此。”曾源心中暗笑,真是一个娇小姐,一只老鼠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他不慌不忙,俯下身来提桶在手,站在门口,使劲将桶左右摇晃,上下抖动,然后突然桶底朝天,将桶内的害人精扣落在地,果然是一只硕鼠,足有小猫一般大。曾源眼捷手快,趁其昏头转向之际,迅疾提住鼠尾,抡臂猛甩在地,将其摔了个半死,复又猛踩一脚,硕鼠脑浆迸裂,呜呼哀哉。林若萱见状,惊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林若萱的宿舍原先住有三人,后来一位结了婚,搬到她的小家去了;另一位就是从军区下来叫何静的老师,近来有事请假去了军区,屋子里空落落地只住了林若萱一人。大概是室内变得寂静了,再加上林若萱喜欢吃零食,身边可食之物甚多,引来鼠们光顾。夜深人静之时,老鼠出洞觅食,在顶棚上、床上床下乱啃乱咬,惊扰姑娘的春梦,她又气又恨,却又束手无策。刚才她从外面回来,一进屋,猛然看到一只毛乎乎,小猫一般大的老鼠在她的床上乱蹿,吓得她毛骨悚然’惊叫一声’那老鼠匆忙跳下床,欲逃入洞内,没想到竟滑人桶内。林若萱急中生智,用桌上的一摞报纸压住了桶口……曾源向林若萱要来笤帚、簸箕,将老鼠残骸清扫干净,送到厕所背后的垃圾坑,折返回来将清洁工具送还主人,正欲告辞离去,林若萱说:“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一面说话,一面提起竹壶暖壳倒了半盆热水,兑了些凉水,取过自用毛巾、香皂,闪动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望着他请过来洗洗脸。”俏言软语,婉丽动人。
曾源从未进过闺房,更未使用过漂亮姑娘的贴身用品,有点受宠若惊,心跳得厉害,不敢向对方注目。他低着头走到放脸盆的凳子边上,捞起盆里的毛巾擦脸,这毛巾白净、细软,散发着幽香和温馨。洗完脸,林若萱特意泡了一杯糖水送到曾源面前,曾源抿了一口,嘴里甜,心里更甜。
两人相向而坐。林若萱此刻早已恢复了常态,举目自如,她微笑着对曾源说你真勇敢,谢谢你!”
“这算啥,我在甘南草地亲手打死过许多老鼠,那可是一大帮,一大帮的。”曾源讲了在阿木去乎帐篷里与鼠类斗争的趣事。
林若萱咋舌称赞:“这么说你是久经沙场的灭鼠能手了!”
“那都是偷偷干的,人家藏民不许杀生害命哩。”
林若萱问及剿匪之事,曾源只作了简略的回答,毫无刻意宣染、矫饰和自诩之情。甘南剿匪是当时西北部队的一件大事,林若萱通过听政治报告,阅读军内外报道和学员谈论,从中了解了不少信息,使她对雪山草地上浴血奋战的官兵抱有崇敬之感,想到面前的这位草地上归来的英俊少年:他聪明、机敏,小小年纪,经历不俗,却不炫耀自己,朴实无华,坦坦荡荡,像一株园中葵,朝气蓬勃,又似一棵边寨红柳,柔韧而又顽强,真情多于浮躁,洒脱而不轻狂。她不禁对这位年轻的朋友多了几分亲近感,她深情地望了曾源一眼,起身欲给他续水。
“不喝了,林老师,我能看看您的藏书吗?”曾源向她投以期待的目光。
“悉听尊便,我的书没有几本,谈不上‘藏书’二字,有你喜欢的可以拿去看。”林若营落落大方,毫无小家子气。
林若萱的书桌上用两只马镫似的书夹夹着一长溜书籍,摆放得整齐,大都是文学作品,其中有唐诗、宋词,“五四”以来的新诗和普希金、雪莱、雨果、海涅等国内外著名诗人的作品,不难看出主人对诗歌情有独钟。曾源对书名粗略浏览了一遍,最后选中两本:一本是孔尚任的《桃花扇》,另一本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他问林若萱:“林老师,就借这两本可以吗?”
林若萱停语片刻,若有所思,继而点头认可,并报以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