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连同志都知道指导员的这件大衣来历不凡。那是在一年前的一次战斗中,指导员带领一个排截获了敌人一个营的“补给站”,缴获的军用物资不少,他尽数上缴团后勤处,团首长问讯后有鉴于他患有慢性胃病又是三等残废,便以“奖品”形式,返还给他这件大衣。他从未拿出来穿过,一直把它束之高阁,今日之举,绝无仅有。
指导员的严父面孔和慈母心肠连同那件军大衣的温暖,在曾源心中永驻长存,不可磨灭,以致在数十年之后的暮年,每每忆及此事,依旧热泪难收。
连部机关不大,人员不多,近来奇闻怪事却接连发生。曾源因擅自在磨渠里洗澡挨了批之后没过多久,连部里又发生“尿炕疑案”。曾源和小于二人都有“前科”记录在案,两人都因“水祸”多次受到连长的挖苦和奚落,什么“黄河决口了!”“连部变成海军司令部了!”等等,臊得他俩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只说是桶儿掉到井里了,可也有井儿落在桶里的时候。没想到天旋地转,连长昨晚上演了一出“水淹七军”,这还是通讯员小于早上起来给连长叠被子的时候发现的一被子和褥子上都画上了大地图。小于兴灾乐祸地正欲“揭发”,连长直向他摆手,小于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此事自然瞒不过连部人员,指导员看在眼里,笑着说咱们连部竟成了你们海军的势力,我们陆军都快没有地盘了!”他转而又说:“尿炕是肾虚的一种表现,由不得自己,近来工作忙,大家都很累,加上天热喝水多,在所难免。”
指导员的伯父是个土郎中,贺指导小时候跟他伯父学过几天中医,懂得一点虚寒之道,他说:“你们这病总有个医治的办法,过几天我给我伯父写封信去,让他找个偏方儿配几副药寄来,把你们这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给治掉。”最后他关照连部人员:“这事不许声张出去,免得节外生枝,有损连部威信。”于是大家恪守“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不向外人道及。
张文杰连长的故事还没完哩:“尿炕疑案”事过不久,又发生了张连长奉命杀狗的“悲剧”。这条被唤作快发的狼狗是条“起义犬”,白天与连长形影不离,夜晚伴哨兵执勤不懈,几度寒夜,几度黎明,可以说是“有功之臣”,无声的“战友”。要杀掉它,全连惋惜,对张连长来说,这出戏比“辕门斩子”心里还要难受。
下这一道杀狗命令的是团里的李政委,李政委是从大局出发,做出这一决定的。
5月间,党中央发出《关于全党全军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要求全党,全军上下,结合总结工作,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克服党内,首先是领导干部内部存在的居功自傲情绪、命令主义、官僚主义作风,以及少数人贪污腐化,政治上堕落颓废,违法乱纪等错误,密切党和人民群众的联系。
去冬今春以来,临夏地区的灾荒在全省最为严重。主要原因是:土匪骚扰,田园荒芜和持续干旱。省人民政府已发放大批救济物资;中央和省上的许多机关干部先后捐款资助灾民渡荒。最近临夏地委、专署发出“生产救灾”的号召,党、政、军各族各界人士积极响应,纷纷捐粮、捐款,周济灾民。
据此,团党委根据上级指示精神结合本团实际做出了党内整风和全团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决定,而不少干部的思想有点跟不上趟。团首长们都感到任务重,压力大,心里着急。
李政委这次下到一营检査工作,发现几个连队食堂浪费粮食严重,使他很恼火。后来转到一连,发现情况更为严重,特别是他发现张文杰与狗合影的照片竟然堂时皇之挂在连部的墙上,相片上的张文杰那副满不在乎,洋洋得意的样子,使李政委的火气直冲脑门。他厉色地训斥张文杰你看你这副尊容,哪像个人民军队指挥员的样子,吊儿郎当,声色犬马,像什么?一像一个恶少,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你还好意思把你这散漫习气十足的像片贴到连部的墙上!”李政委慢慢按住怒火,便又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张文杰同志呀,临夏这地方许多群众还在挨饿,师、团党委早都做出了‘增产节约,救济灾民’的决定,你这条狗的那份口粮是谁供应的?影响不好嘛,下去马上处理掉,不要让我看到第二次!”
军令如山,张文杰不得不忍痛割爱,“挥泪斩马谡”。
西北人不谙宰狗、煮狗,这任务落到了老广手上。他平时连猫、老鼠都吃,有狗肉吃自是乐此不疲。他宰杀、开剥、煮调都很在行、麻利。
狗肉出锅,香气扑鼻,老广端来半盆黄焖狗肉送到连部。连长看也没看,闭着眼睛咽了一口唾沫,揉了一下眼睛,长叹一声,躺在了炕上。
指导员摇头不语。曾源和小于陪着连长落泪,大家心里酸酸的。
狗肉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伙房。
岁月在流逝,形势在变化,不知不觉中部队里和社会上都发生了不少新情况,新问题。
中秋过后,秋凉夜长,草衰叶枯,部队思想也发生了较大的波动:和平麻痹、思乡厌战,不愿再过艰苦、紧张的军营生活等消极情绪渐有抬头趋势。
王司务长是1935年参军的老红军,全连干部中数他资格最老,请假回陕北探亲,逾假二月不归。连里的一些老同志断言:王司务长不会不回来,身后有两万斤小米坠着哩一一根据当时的规定,按他的军龄用小米价格折算复员费有很大一笔收人,他若不归队,等于自动放弃。事实宣告了预言的失算。王司务长终久没有再返回部队,守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去了,他那令人羡慕的军龄和两万斤小米全部付之东流,也在所不惜。
上个星期天连里有两名战士开小差:其中一名是陇东籍的志愿兵;另一名是兰州战役解放过来的青海兵、三班的机枪手。两人平时表现都不错。
全营各连队开小差和请假逾期不归者少则二三人,多则五六人。出人意料的是二连指导员也开了小差,甚至那位团司令部赫赫有名的作战参谋,正营级干部也在数月前不辞而别。
这一时期,全营还扑灭了一起内部叛乱未遂事件。
机炮连有个排长,当过国民党“青年军”,战败投诚后,伪装积极,胸怀二心。近来内地搞“土改”、“镇反”,査出其父是剿灭“甘南民变”的刽子手之一,属恶霸地主,已’被人民政府镇压。此事触动了他那根敏感的反叛神经,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利用当机炮连排长和营篮球队长之便,秘密串连,精心策划,议定“分三步走”,发动全营叛乱:第一步,软禁本排党员,卸掉所有重机枪的撞针,使全营重火力陷于瘫痪;第二步,指使已被收买的连部通讯员将一枚手榴弹的导火索拉出弹柄底盖外面,伺机挂在门后暗角,趁早上起床开门之际触发引线引爆手榴弹,将连长和指导员炸死;第三步,以机炮连为基干,攻占营部,号令四方,实行全营哗变,然后将队伍拉到甘南草地以图东山再起。
这一罪恶阴谋尚未出笼便被扼杀在摇篮之中,告密者是营篮球队主力前锋,一连三排战士罗天泽。罗天泽此举并非出自“卖主求荣”或“邀功取宠”的功利目的,而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他认为那样做是逆潮流而动,是以卵击石,是拿别人的性命作了赌。
叛乱阴谋被粉碎,其骨干分子遭到逮捕。
与部队内部的动荡伴随,社会上的动乱迹象日渐露头。由于“土改”、“镇反”的来临和朝鲜战争的爆发,使某些一度隐匿、蛰伏的敌对势力迫不及待地浮出水面并制造事端。
据师部“紧急通报”称:近来全师范围内司务长外出被杀,通讯员失踪,军用物资遭抢等事件发生多起。“通报”要求各部队以此为戒,务必提高警惕,严格管理,加强防范,单个人员一律不得外出。
敌对势力近来公开向一连挑战,怪事接二连三。
连部院子的前主人马步青的妻弟马硕卿经甘南潜至川北黑水,最近巳与台湾方面取得联系。
三排院子的主人马明臣,往日一副廉谦相,见了解放军总是低头哈腰,恭维备至,他近来变得行色诡秘,说话阴阳怪气。“八一”前夕,贺指导员作为驻军代表向他这位统战对象征求意见,马明臣先是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真话,继而装作探讨问题的样子说共产党的政策是一杆秤,问题怕是出在把秤砣的人身上……”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原则肯定,具体否定;向你较劲’还不让你抓住话把儿。
马明臣公馆堂屋的房脊高,是一连驻地的制高点,夜里连队在此设有机枪哨。有天晚上子夜时分轮到曾源查哨,他背上通讯员小于的冲锋枪,爬上梯子,来到机枪哨哨位,执勤的哨兵是罗天泽。罗天泽轻声对曾源说:“曾教员,你看这个。”他打开两只硬纸盒盖,将满满两盒左轮手枪子弹伸到曾源面前说刚才我上到房顶无意中一脚踩翻那边的一处瓦愣,发现瓦的下面藏有这东西。”曾源从盒于里取出几粒于弹细看,月光下看得分明:弹头灰黑,弹壳金黄,弹壳底部绿漆印圈发着幽光。子弹全是崭新的,看来是最近才藏匿于此。
交班后,曾源当即向连长和指导员作了汇报。
马明臣从此在莫尼沟消失了。后来得知此人逃入甘南草地拉起了一支土匪武装,兼做种植和贩卖鸦片的生意。
数日后,又发生了炮排一个副班长夜里放哨时,钻进炮楼里打瞌睡,他怀中的步枪被一“摸哨者”窃去,幸好被当班查哨的炮排副排长那瑞阻击并将其擒获。
当晚,连部挂起马灯,夜审“摸哨者”,连长和指导员亲自出马审讯,曾源做记录员。连部其他人员一律下班回避。
“摸哨者”年约三十五六岁,身材矮小、壮实,留圈脸胡子,脸露惊恐与哀求之色。这种人负隅顽抗时,其凶狠残忍赛如恶狼,一旦被缴械俘获,又变得如绵羊般摇尾乞怜。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尤素福。”
问家住哪里?”
答大何家。”
问你来莫尼沟做甚?”
答走亲戚。”
问你的亲戚叫什么名字?”
答叫”
一营已在莫尼沟驻防半年多,营党委扩大会上多次对当地社会情况做过分析研究,连以上干部对“重点户”的情况大都胸中有数。自称“尤素福”的摸哨者,经不住审讯人穷追不舍和强有力的政策攻心,加之他编的谎言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最后不得不从实招认一问:“你受谁的支使?”
答:“三大人。”
问:“哪一个三大人?”
答账房滩的那个。”
贺指导员与张连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额首会意。
尤素福交待的此人,是马步芳叔岳父一辈人,早年在马安良部任过团长、旅长,曾在内蒙和京津一带驻军,参加军阀混战。去军归里后,凭借权势,横行乡里,称霸一方,作恶多端,民愤很大。
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答从前我给他当过卫士。”
问:“现在呢?”
答:“我给他家照看房产,每个月至少来莫尼沟一趟,听候三大人招呼。”
问:“你为什么要摸哨偷枪?”
答我前头说了,是三大人指派的。”
问偷枪干什么?”
答:“是扰乱你们的军心,还有嘛一—”尤素福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张连长:“快彻底交待,捂在肚子里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指导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问快说,还有什么?”
答我说,我全说了。”到了这个份上,尤素福心里明白,如今的世界,只有各人顾各人,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交待说三大人说美国已经出兵朝鲜,蒋委员长开始反攻大陆了,马长官,少香军长就要打回来了,我们要多弄些武器,拉起队伍来,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战到来……”
问还有什么?”
答还有一件事,”看来尤素福决心走“坦白从宽”的道路,他用乞求的目光望了望座位上的“审判官”说我交待,全交待,只求你们给我一条活命,我,我,我家有七旬老母全指望我养活……”
尤素福最后说出一个正在施放的“糖衣炮弹”连的范教员和盖文书双双落入色情陷阱。
范、盖二人近来行动诡秘,已引起指导员和连长的关注,正在观察之中,没想到问题的发展竟至如此严重的地步。
三大人早有一妻、一妾,在华北驻军期间,又先后从堂子里买来两名叫大宝和二宝的妓女,藏在寓所,供他享乐,卸任后便带上这两个风骚女人一同回到莫尼沟,分别做了他的三姨太和四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