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靠金钱交易和权力掠夺都可以办成,唯独这缘份,可遇而不可求。吴燕燕当年上女校时,是有名的校花,曲健那时是后期师范的高才生。县城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在街上邂逅是常有的事,一回生,二回熟,郎才女貌,互相倾慕,彼此在对方心里都有了位置,只可惜情丝萌发却缘份未倒。先是曲健娶妻成家,继而吴燕燕做了那位下江人的抗战夫人。两对夫妻之间的感情还都不错。抗战胜利后,先是吴燕燕的丈夫弃她而去,后是曲健的妻子分挽大出血,母婴双亡,曲健痛不欲生。双方失偶后,梦魂无所寄,知音无觅处,却需要填补情感真空。解放了,双方又都是自由人,两人几乎是同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经过好心的人们热情撮合,此事便水到渠成,良缘喜结。
曾源班里的女生叶曼玲最近也做了人妻。其丈夫是位比她年龄大十多岁的老干部,在县农林局任副局长。听说男方承诺供她上完高中,并负责养活她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妹。曾源暗自好笑:不知道当年曾与她偷吃禁果的贾成龙得知此讯,他心里是何滋味?
离家人伍的日期突然来临。
这天上午快放学的时候,汪继丰告诉曾源,昨晚接王指导员通知:三日后随武工队乘汽车去临夏。他让我们抓紧做好离家前要做的事,免得临走时手忙脚乱,拖泥带水。他还说政治部最近又批准了两名学生人伍,一名是本班同学田发科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另一名是初二一班一名姓杨的同学,都同我们一道走。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奇怪:当目标既定后,人们期待着早日实现,然而一旦这目标向你走近时,却又产生某种心态变异,仿佛是一种陌生的获得的同时又对某种熟悉的失落。这种心理更替倒不一定销蚀人们的理智,却要折磨人们的情感。
曾源被离情所困扰。
三日后,我就要离开父母,离开不满七岁、十分淘气而又可爱的弟弟,离开因营养不良、一岁多了犹不能站的小妹,要真正离开这个在贫困中苦熬却给他们以避风遮雨,衣食接济的港湾。虽然平日里他对这个家没有什么权利和义务感,也无任何怨尤,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现在要真的离去,心中不禁涌动无名的酸楚和惆怅,穷家难舍,亲情难离啊!
参军已获批准这件大事,一个月来,曾源一直未给父母通气。他想行期未定,夜长梦多,若有变故,不好收场。说早了父母脑子里成天装着一个“走”字,寝食不安,急出不测,后悔莫及。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先蒙着,待行期定下来再告知二老,说过就离家,免得父母和自己困于离情而不能自拔。
这个日子终于走近了,只剩下三天,再无回施余地。离家前,要事有三件:离校手续和向亲友告别这两件事都好办,最难办、最伤情、最揪心的是辞别双亲。
这天下年,曾源仍去学校“上课”,实际是去办理离校手续,然后将自己的书籍、学习用品清理停当,捆好行李,归拢在一起,放学时先把书包带回家;吃毕晚饭,循例还去“上自习”,家人均未发现其有何异常。大约到晚上9时左右,曾源估计年幼的弟妹都睡了,便背着铺盖回到家中。他已成竹在胸:一定要说服自己的双亲。
曾源爸见状,脸露诧异之色,嘴唇抽动了一下却又未语。
“又尿炕了?凑合着再盖个把月就放假了,到腊月再拆洗,这会子拿回来又费水费柴禾,给我添麻烦。”曾源尿床的痼疾至今犹未根绝,妈妈只当又是那方面的麻烦,心疼儿子又有点埋怨。
“大,妈,我不上学了。”曾源小声回答说,语态嗫嚅。
“咋了?”曾源爸只当是儿子捅了什么乱子,又急又气。前不久,学生打了校长,这使得胆子小怕事的曾祥福忐忑不安,生怕儿子参与类似行动,故而悻悻然怒其不争:“是你自己不上了还是学校不要你上了?该交的学费咱们都交齐了嘛!”
“那是为了啥哩?”曾源妈心里纳闷。
“大,妈,没有旁的原因,我自愿报名参军已经得到批准,三日后就要随队开赴河州,和我一起参军的我们班有汪继丰、田发科加上我共三人,别的班还有两个。”曾源吐露真情,义无反顾。
“你,你,你要当兵吃粮去?你要走你碎舅走过的那条路?唉!”曾源爸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长叹一声,倒身躺到炕上,两眼发怔。
“大,我知道你一向认为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是旧社会,旧军队,现在解放了,解放军是咱们穷人的队伍,是仁义之师,你老人家亲眼着到了,解放军的官兵,一个个规规矩矩,堂堂正正,不扰民,不遭害地方’一心一意为咱老百姓打天下,大,你也读过一些史书,古圣先贤有言:得人心者得天下,儿于的选择是走正道,您应当支持啊!”
“这我明白,只是,只是,唉一一”曾祥福觉得儿子的一席话,言之有理,无可辩驳,想到自己无能,家贫如洗,如今靠政府救济度日,无力像鲁强国他爸那样来年就把儿子送进大学。自己愧对儿子,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阻拦和改变儿子的选择,只是觉着儿子长这么大了,一猛地离家出走,弟妹年幼,家中少了一个能指住事的帮手,似感孤寂却又无奈。
曾源觉得父亲回心转意,不再为难他,遂又宽慰道:“大,妈,共产党闹革命是为了穷人翻身解放过上好日子,用不了多久,人民政府就要实行土地改革,让耕者有其田。你们要自己给自己长精神,咱们家的光景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一定会好起来,我走了也给家里省下一大份吃穿费用哩。”
“源娃你放心走吧,我和你妈一定听人民政府的话,靠我们的双手撑起这个家,把清娃和红红抚养成人……”看来曾源爸是真正想开了。
曾源妈一面抹眼泪,一面鼓励儿子:“源娃,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己的前程自己奔,妈不拦你。妈这辈子算是一支黄瓜苦出头了,天大的苦我都能吃,不管干啥,我不会落到旁人后头。只是儿行千里母担扰,你出门在外,处事待人总是要宽厚忍让,谨言慎行’老老实实干事,咱们家穷是穷,可从来穷得有骨气……”
“妈,儿子记下了。”曾源眼圈发红,深情地说,“妈,你一辈子克己让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你身上省下来的衣食加给了全家老小,还不忘周济比我们更穷的人,你心里总装着别人,唯独没有你自己苦再累的活,从来都吓不倒你,也难不住你。亲朋故旧,邻里乡亲,谁不说你是能干人,厚道人?儿子为你感到自豪,儿子最担心的是你从不顾惜你自己的身体。儿子这次参军离家,省出一份口粮让妈能吃饱肚子。”
一支难唱的别离曲在浓浓的亲情中划上了句号。
是夜,曾源和他的双亲都睡得很晚。
次日晨,天刚蒙蒙亮,曾源一骨碌爬起来,揉揉惺松睡眼,跳下炕,匆匆挑起水桶去小井上挑水去了。他一连挑回两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也没顾上休息,又拿起扫帚扫院子,把墙跟下,旮旯里的腐叶、杂草,柴棍棍、土坷垃、碎纸片都扫得一干二净,直累得他满头是汗。这情景被他妈看在眼里,心疼儿子太累了,欲制止又作罢,也懂得儿子此刻的心情,叹了一口气,干别的事情去了。是啊!狗儿要离窝,鹰儿要远飞了,曾源仿佛是要用这离去前的分分秒秒,竭尽全力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妈妈一声不吭,端来一杯热茶放到儿子身边的石阶上。
太阳升起老高了,六岁的小弟弟清娃拖着鼻涕,拿着一块杂禾面饼子来到院子里,曾源连忙上前去给弟弟揩干净鼻涕,抱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拉展身上的衣服,扣上漏扣的纽子,抚摸着弟弟的头,满怀关爱之情。小清娃坐在哥哥怀里,不住地扭动身子,一点也不安稳,时而揪哥哥的耳朵,时而往哥哥的嘴里塞馍馍,又亲热又淘气。一会儿从哥哥的怀里挣脱,溜到地上跳跳蹦蹦,十分开心。曾源陪他玩捉迷藏,拍小皮球,后来又给他讲故事。
快做早饭的时候,爸爸上街买什么去了,妈妈在厨房里忙乎。曾源听到小妹红红在炕上哭叫,连忙进屋去给她换尿布,穿好衣服,抱她到院子里晒了一会儿太阳,又抱她在院子里转悠,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身子,一面用鼻子哼着催眠曲,直到哄她睡着,重又放回炕上。
吃毕早饭,曾源向父母打了招呼,便出门向亲友辞别。
曾源先到仓院巷县粮食局门房找到小舅李秉义。李秉义复员回到家乡,因为他是二等残废军人又在部队上立过功,民政局给予优待,安排他在粮食局门房上班。亲友热情帮忙,为他物色了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寡妇,倒也温柔贤惠。她带来一个四五岁年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李秉义于是在离粮食局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处伙房安了家,日子过得蛮顺心。李秉义感谢政府的关怀,一心扑在工作上,处事麻利,待人和气,深得全局上下人等的称赞。同是一个李秉义,新旧社会判若两人。
曾源向他小舅说明自己参军已获批准,三日后开赴河州。李秉义完全赞成并关照外甥:“好得很,解放军是一个大学校,是一个培养和锻炼青年人的好环境。到部队,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团结同志,不怕吃苦,不怕流血牺牲,你年轻又有文化,进步一定很快。舅舅我在解放军里呆过,我相信你会有出息。到了部队不要忘了常给家里来信。”
小舅的热情教诲与鼓励,使曾源从军的信心进一步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