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的碎舅舅李秉义甩着一条胳膊回来了。他的性格依然开朗,是那么个心直口快的爽快人。没想到他对共产党、解放军知道的还真不少。当年他因受赌害而破产、丧妻,卖兵出走,后被补人驻陕西的国民党军胡宗南部当兵,1948年初宜川瓦子街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后加人了人民军队。当时我军经过新式整军,政治觉悟大为提高,纪律严明,团结友爱,作战英勇顽强。李秉义虽然文化不高,但他脑子灵活,军事素养好,还能吃苦和团结同志,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进步很快。不到一年就当上了班长,两月前的扶眉战役中,他带领本班出色完成一项突袭任务,全班荣立三等功,他本人记二等功,不幸的是他的左臂中弹断骨,流血不少,后转送后方医院截肢才得以保住了性命。伤愈出院后他主动要求复员回到原籍。
不无遗憾的是曾源的大舅李秉忠于暮春三月病死于狱中,没有熬到解放。
人民政府在花大力气办好支前和整顿社会治安秩序两件大事的同时,积极调剂、筹集资金和粮食,向城里的贫民阶层中的特困户发放了救济粮和救济款,以解民于倒悬。曾源家是受惠者之一,全家人吃在肚里,记在心里,激发起一种本能的对新社会的拥戴。
南安中学延期一周,于9月中旬开学,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学期,在南安中学的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曾源所在的班升级为高中二年级。高二在全校学级阶梯上处于特殊层面,高踞全校之巅,它不像高三如待嫁女似的顾不上娘家的事,无形中使高二成了学校里的掌门弟子,举足轻重,影响不小。曾源由于学习好,又因其在迎接解放的日子里甚为活跃,被选为学生会副会长,负责宣传工作。
被“旧”学校“开除”的章希贤重又被“新”学校接纳,同学们选他当了班长。
开学不久,鲁强国随家人从山东老家重返第二故乡一一南安县,第二天便报到随班上课。
被临时借调到县委工作的汪继丰,工作告一段落,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同学,知交历经诸多波折重聚于解放了的校园,倍感欣慰,学习更加奋发向上。
像一架经过大检修的机器,南安中学在新的条件下重又运转起来。
忙过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件破天荒的大爭,校园恢复正常。虽然曾源参军的渴望犹未泯灭,但因学习任务重,社会活动多,没有工夫去考虑这一厢情愿却无机会的事。
时光匆匆,转眼进入了凉秋九月,公历已是1月下旬。有一天下午,汪继丰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他把曾源叫到操场无人之处说:“最近乡下‘减租减息’,我后妈为图我家家产,与工作组的一个干部勾搭上了,控告我父亲收租中逼死过人命。区政府已经把我父亲抓起来了。这一下我的上学读书费用来源断绝了。我对我父亲的问题也不清楚,不敢乱说,搞不好就是立场问题……”
汪继丰是在中共地下党陇右工委做出在中学生中发展党员的决策后被吸收人党的。当时他的父亲尚属地下党的统战朋友,儿子的人党给父子双方都未带来什么麻烦,然而却在土改将临之际,汪继丰的后妈为独吞家产’施美人计,拉一名工作队干部下水,陷害亲夫,祸及长子。汪继丰这次调离县委返校的一个重要原因,与他父亲当前处境有关。
祸从天降,忧心如焚,使汪继丰这个英俊而又善良的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承受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他的精神几乎濒于崩溃。
曾源深感问题非比寻常,心想如若汪继丰继续留在南安县还会发生别的麻烦,却又一时苦无良策,遂问:“这事你叔知道吗?他的意见咋样?”
“他不在县上一他已经调走了。”汪继丰绝望地摇头,一脸沮丧。
“调到哪里去了?啥时候走的?”
“调到西北革大兰州分校,上个星期走的。”
“这……”
“唉!”
两人一筹莫展,默然无语。曾源凝思良久,计上心来,他说:“咱俩干脆去参军,一走了之。可眼下投军无门一一去哪里参?往哪里走?”
汪继丰眼睛一亮:“呃,我倒忘了,前些日子我在县委帮助工作时,有一次,我们的工作组长由新来部队的师武工队王指导员担任,我向他问过参军的事,他说现在师青干班还在招生,批准权在师政治部。他还告诉我他们武工队就驻扎在东关,有事可以随时找他。”
“那咱们就这么定了,你今晚就去找王指导员,请他去政治部替我们报上名。”曾源从来就是个急性子。
“那好!”
三日后,汪继丰反馈给曾源:参军的事已获政治部批准,不过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人伍,因为本师已奉命正在向临夏移防,师青干班也已开赴临夏。他们武工队暂时还走不成,王指导员让我们还继续上学,等分散在多处执行任务的武工队员们归队集中,师后勤安排好汽车,他会及时通知我们随队去临夏。
汪继丰关照曾源:“这事咱得保密,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让校里察觉。我担心你这个急猴子沉不住气,捅出漏子可就不好办了。”
“你放心,咱守口如瓶就是了。”曾源说。
曾、汪两人夙愿得偿,暗自庆幸,然而他们的好友鲁强国如今却因儿女情长走进婚姻。
鲁强国从山东探亲回来后,听说吴影影与那个恶霸地主“丈夫”离了婚回归娘家,顿时,他的心里如春风拂柳。吴影影楚楚动人的身影,细言软语的温柔,及至吴影影三个字,深刻在他的脑际,撞击着他的心扉,甜蜜而又不可名状。他不禁喃喃自语:难道这就是相思?这就是爱情?他匆忙背着父母又一次重温一年前影影写给他的别离诗六载同窗情义真,命运多舛意念灰。今生不能结连理,但愿来世比翼飞。”字迹娟秀,情真意切,柔情中透着坚毅与企盼。吴影影对我是何等的痴情,而自己当时采取回避、退却的态度,甚至连去给她送行的勇气也没有,实在是太怯懦,太负心!每每忆及此,总是羞愧有加,一种沉重的负疚压在心头。如今解放了,世事翻过来了,吴影影有跳出火坑的勇气,艰道我就连一点向她忏悔的诚心也没有?情债需要情来还?我要登门去看她,用我男子汉的一颗滚烫的心去温暖她那凄风苦雨中走过来的悲凉和孤寂。
就在当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鲁强国敲开了吴影影家的门。
开门的是吴影影的妈妈。
“吴家婢,我来看吴影影同学,您还认识我吗?”鲁强国大大方方,毫无怯懦之情。
“你是一—”一年多未见面,鲁强国长高了一大截,长成了一个大后生了,吴影影妈妈一时没有认出来,却又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猜出几分:“你是鲁掌柜的后生?”
“就是的,吴家婶,影影在家吗?”
“在哩,在哩,快进来,我领你去。”影影妈不知是想什么,忽然心头一热,眉梢放展了许多。
吴影影离婚后回到娘家一直和仍未再嫁的姐姐吴燕燕住在一起。
吴燕燕在堂屋里听到妈妈和一个声音怪熟的男子一路说话,一路走了过来,她将门帘儿掀开一条缝向外睃了一眼,原来是妹妹当年要好的同学鲁家娃子,便识趣地回避了。
凑巧前不久影影的爸爸被民政局动员去了戒毒所一一这回他铁了心,一定要戒掉毒瘾,重新做人。
家里再没别人了,使两个恋人的幽会获得了一个宽松而又从容的环境。
“影影你的同学看你来了一—”影影妈拖长声音,远远地给女儿报讯。
听到妈妈的喊声,吴影影急忙掀开门帘,走到廊檐下向院子里扫了一眼,正与迎面走来的鲁强国的目光相遇。
两颗年轻的心震颤了,怔怔地望着对方。
吴影影将鲁强国领进这间眼下姐妹俩共住的宿舍一小南房,正是当年鲁强国与曾源、贾成龙三人合伙放“孔明灯”升空后不久坠落到这间房顶上,因上房回收残骸惹恼了心烦意乱的吴燕燕,招来她一顿尖刻的骂损;离去之际却又感受到吴影影含而不露的温情,情丝初萌,甜在心头。往事历历在目,今天却有物是人非之感。
吴影影穿一件枣红色的毛衣,藏蓝色的西式长裤,清丽俊雅,曲线柔美,一头乌黑的齐耳剪发,右侧用鹅黄色的绒绳扎了一朵玲珑小花,添来几多秀色。她那姣好的面容与温柔的韵味一如往日,只是明显地樵悴了。望着眼前的吴影影,怜惜之情,悔恨之意涌上鲁强国的心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在吴影影眼里,站在她面前的鲁强国已今非昔比: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雄健的体魄,洋溢着青春气息和英俊男子的洒脱。他应当得到清纯而完整的爱情,而我自己却成了残花败柳,还能说什么呢?
泪眼相望,柔情无限!
吴影影挪过一把椅子让鲁强国坐,自个儿坐在炕沿边上。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含情脉脉,相看无语。后来还是鲁强国先开了口:“影妹,你的身体还好吗?”
“好不好都没多大意思了,唉……”吴影影满腹难言的苦衷,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叫她影妹,她流下了热泪。
“影妹’俺对不起你,那年你走时’俺没来送你,你不恨俺吗?”
“咋能恨你?都怪我命不好!”
“你留给俺的那首诗,俺看过千百遍,一直珍藏着,只说是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会迎来解放,咱们今天重逢。”
“唉!一切都晚了,晚了一”吴影影心头泛起无尽的悲凉。
“晚什么,迎来了解放,是咱们的幸运,你没听见歌中唱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咱们的面前是一个光明的世界!”
鲁强国变得活跃起来,尴尬、拘束之气一扫而光。他说:“这次俺们全家回山东老家探亲,那边比咱们这里早解放一年光景,乡村实行了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城市里开展民主改革,人民当家作主。人民政府提倡婚姻自由,反对重婚、纳妾;青年人追求进步’参军、参干、升学、做工,一个个朝气蓬勃,十分活跃,俺想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里也会这样。”
“这,这些都有我的份吗?”吴影影泪水盈眶,半是对未来光明的憧憬,半是对往事的伤怀与悔恨,只说了一句话便哽咽了。
望着泪人儿似的影妹,鲁强国爱怜之情难以自巳,走过来坐在吴影影身边,控住袖口给她擦泪,深情宽慰说:“影妹,再别伤心了,莫要哭坏了身子,你让我心疼死了!”吴影影身子一斜倒在鲁强国怀里强哥哥,你嫌弃我吗?我不配,我后悔呀。”两人紧紧拥抱,热烈亲吻,彼此能够听到对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得来不易的爱情分外甜蜜。
鲁强国抚摸着吴影影的秀发,试探地问:“结婚吧,不知道你的父母愿不愿意?”“我就等你说句话哩,”吴影影娇羞地回答说,“我的心事我妈早就知道,我爸那一头,自打解放以后,思想也变了,提起那年逼我嫁给那个死鬼,他觉着太对不起我,不会再做亏心事了,再说他对你印象挺好,倒是你的父母要反对咋办?”
“没问题,”鲁强国心里有数,“俺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次回了一趟山东老解放区,学到了不少新思想,咱俩的事,他会同意;至于俺娘就更没有问题自从上次见过你一面,在背后老是夸你长得俊,性儿好哩!”
“去,去,去!”吴影影娇羞地双手捂了脸。
“现在倒是有个问题很伤脑筋一”
“啥事?”吴影影惊问。
“上大学的事呀,”鲁强国满怀忧虑地说影妹,你大概还不知道俺这个名字的来历吧?那是因为这名字寄托着俺爹的心愿。咱们中国贫穷落后,东洋鬼子才敢人侵中国,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俺家便是其中之一。国恨家仇难忘,逃出老家时,俺爹就把俺原先的鲁守礼改为现在的鲁强国,他一心要供俺上完大学,学好本领,为强国富民多做贡献,俺不能让俺爹失望。可是要上到大学毕业’至少也要5年时间,丢下你俺又舍不得,也于心不忍啊!”
鲁强国的肺腑之言,使吴影影深深感动。她不禁想起当年上学时,音乐老师董敏教唱过的《松花江上》等抗日流亡歌曲,苍凉悲壮,催人泪下,她的心与鲁强国一家人贴得更近了。
理解、同情和信任,使吴影影将忠贞的爱情与崇高的道义融为一体,并受到振奋和鼓舞,她做出了坚定的承诺强哥哥,你放心,我一定等你,不论等多久我都心甘情愿,只要我活着,永远是你的人。”
人是靠精神支撑的。此刻的吴影影成了一个刚强女子,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影妹,你太可爱了!为了你,俺一定要考上大学。俺的心永远为你跳动!”鲁强国的眼圈禁不住湿润了。
两人又一次紧紧拥抱。
鲁强国和吴影影各自说服自家父母的工作进行得比预期的顺利。双方家长达成协议:先结婚,后成家,鼓励两个新人趁着青春年华,加倍努力,创造美好前程。
有情人终成新眷。这其间,影影爸爸功不可没。他被政府动员进了戒烟所,经过一番死去活来’脱胎换骨的痛苦折磨’硬是把那么大的烟瘾戒掉了。从戒烟所出来,在新街口廊檐下摆了一张桌子,干起了刻章子的营生,填补了原来与曾祥福摊位为邻的王掌柜病故后留下的空白。影影她爸心灵手巧’文化底子厚实,又出自雕刻世家,开张以来,慕名而来者甚众,进益日增。有了工作干,靠自食其力服务社会,养家糊口,其精神面貌大异于往常,他在更深刻的意义上获得了解放,由此而以痛彻的赎罪感补偿于女儿未来的幸福。他托请一位老朋友多方周旋在一家私人诊所给影影谋得一个助理护士岗位,使解放的恩泽惠及苦命的女儿,同时消除了女婿的后顾之忧。影影一面干活一面复习功课,后来终于考上了专区办的一所护士学校。
时来运转,好事成双。解放了,吴家两个女儿的婚事,相继有了转机。
妹妹再嫁,姐姐坐立不安。吴燕燕白天里时常走神,发呆,夜里辗转难眠,焦躁不安,显而易见。姐姐的心态变化,妹妹吴影影早有察觉。她爱姐姐,同情姐姐,又摸不透她的心思,想叩开她的心扉,问个明白,又怕姐姐那炮仗脾气,刀子嘴,自己对付不了。因此心里琢磨着适当时机,想个法儿捅破这一张纸。
这天上午吃过早饭,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姐俩各自搬了一个小凳儿,坐在廊檐下织毛衣。妹妹看到今天姐姐气色好,情绪不错,觉着是时候了。她刚要开口,忽然姐姐求救似的急急呼:“影影你快过来帮我找个解处!”吴燕燕手中的毛线不知什么时候搅乱了,一时找不到解开的扣儿。吴影影故意打岔儿:“姐,你说啥了,要给我找个姐(解)夫(处〕?”
“死女子,你嘴里胡拐啥哩?”
“是该给我找个姐夫哩,说媒的来过那么多,你都让人家吃了闭门羹,真不知道谁是你心中的潘安、宋玉、白马王子?”
“你听,你听,这死女子啥话都能说出来。十八的女儿做媒哩一一人说的说人哩,脸皮厚着哩!”吴燕燕嘴上这么说,心里正被妹妹搔到了痒处,点到了急处一独守空房,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