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提前放假,我这就提前来了,还领来了两位同学哩。”汪继丰没有解释提前上山的原因,而是郑重说明来意,并将他父亲写给道长请关照的亲笔信递到道长手中。
道长一面看信,一面颔首微笑。他看完信说欢迎各位到来,宾至如归嘛,此地的确是个清静读书之地,你们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二位尽可大放宽心,贫道保你们平安无事。”
老道长与汪家交往甚厚:一来汪家几代人每年给庙里都有丰厚的布施,汪继丰每年暑假期间都要在山上住一段,彼此都很熟悉;二来庙观地处莲花镇辖区,诸来多有仰仪,自然需另眼看待。老道长八方化缘,广交四方,人缘甚好,故而官府宽待他,蟊贼不敢招惹他。莲花山落得一方净土。近年来苛政猛于虎,官家征兵变本加厉,一名壮丁可以买卖二三百块银元,官府常不惜代价追捕在逃壮丁,一些地痞流氓也趁机截匿壮丁作人质,进行敲诈勒索,但只要是上了莲花山,有老道长出面保护,不论哪一方都会望而却步。曾源和鲁强国又有汪继丰父子这层关系,等于进了保险箱。
老道长吩咐徒儿清扫出一间丹房供客人居住,又领客人察看了泉眼、炉灶和厕所等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去处和场地。一切安排停当。
夏日昼长,汪继丰陪两位好友登高远望,观赏了山中的景色,又一起动手做了一顿晚餐主要目的在于训练自炊能力。吃完饭,太阳还老高,汪继丰便下山回家。临行时关照说:“隔两三天,我会上山一趟,缺什么我会给你们带来的。’,曾源和鲁强国二人在莲花山“挂单”,日出而登峰览胜,兼背英文和唐宋诗词,曰落而回丹房安息。遇到刮风下雨,两人便在庙堂廊檐下玩“六子棋”打发时光。山间多野生的珍懂美味:蕨菜遍地,唾手可得;木耳、蘑菇、地软儿(又名地衣)等营养丰富的菌藻植物很多;还有沙葱、野韭菜之类,味道都很鲜美。本为躲兵避祸而上山,没想到竟过上了神仙一般的生活。
汪继丰隔三差五上山一趟,送来米面油盐,新鲜蔬菜,接济他们的生活。
不知不觉时过半月,已是7月中旬,从汪继丰带上来的报纸中得知陇右地区的解放为期不远。曾、鲁二人向汪提出马上回城去迎接解放,当然也很想家。汪继丰神秘兮兮地说:“二位稍安勿躁,最近有两位能人高士要向我们面授机宜。”
“谁?”曾源惊问,鲁强国凝眉。
“天机不可泄露。”
诱人的悬念,将曾、鲁二人拴住了。
三日后上午9时多,汪继丰气喘吁吁推门而入:“快走,我领你们去见要见的人!”他匆匆而来,进了门顾不得休息,催促曾、鲁二人立即前往。
出了庙院后门,朝西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攀上另一座山头,穿过一片灌木林,来到一个绿树掩映的小院,进得月亮门,听到西屋耳房里有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只闻其声,不明其意,汪继丰上前轻轻叩门。
门开处出来的是汪继丰的叔叔汪志良,他身穿白布衬衣,蓝布西式长裤,浅口布鞋,留小平头,宽肩厚背,身体壮实,精神饱满,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汪志良笑容满面,热情招呼道:“你们都来了,太好了!”
曾源和鲁强国随汪继丰称汪志良为“叔叔”,上前握手、问好。
“怎么不见杨老师?”汪继丰问他叔叔。
没等汪志良回答,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客人来了,欢迎,欢迎!”话音未落,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里屋走出来,他留着偏分头,脸上棱角分明,略带倦意,目光深沉而又灵活。也许是因为他身子单薄些,山间高处不胜寒,白衬衣上加了一件毛背心。
“杨老师,看样子,昨晚你又熬夜写文章了?”汪继丰最近充当“通讯员”的角色,还在这里住过几个晚上,杨老师披着外衣在灯下奋笔疾书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呀!是光远叔,你咋跑到这里来了?”曾源又惊又喜,脑子里立马闪出五年前“甘南民变”期间的一个深夜里来过他家还给他辅导过算术的那位神秘的杨叔叔,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又见到他!
鲁强国茫然,汪继丰窃笑。
“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杨光远一语双关,既像是回答曾源的疑问又意在揭示今日会面的主旨。他与汪志良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邀请三位年轻的朋友进屋。
这套住房并排三间,左面一间,三面靠墙盘了一个大炕,中间一间是经堂,右面一间设有炉灶、坎具,是供烧菜、做斋饭的厨房。此外早年为住持居住的地方,后来因神事、俗事的需要,住持搬到“三清观”那边,这里便留作云游方士的住所。
出于形势发展的需要,陇右工委通过一位有身份的可靠人士向道长洽商,暂借此屋作一时急用。老道长是个识时务者,便爽快答应下来。这里朝西还有一条上下山的便道,直通山下的X村,村里有两家专供工委工作人员住宿、联络、藏匿的“窝子”(“堡垒户”),窝主都是地下党员。此地偏僻,隐秘,遇有险情,可以顺这条便道爬上莲花山,钻人山林,隐蔽下来,然后伺机向别处转移。
杨光远早年同情“官逼民反”的“甘南民变”,并与民变的一位首领交往密切,友情甚笃。1947年正月,陇右工委的前身陇渭支部建立之初即被中共吸收为党员。他以渭西县某小学教导主任的身份作掩护从事党的隐藏战线的工作。最近,陇右工委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和形势发展的需要做出决定:大力加强瓦解敌军和在中学生中发展党员的工作,为夺取当地政权,迎接陇右各县的解放积极做准备。杨光远受命负责舆论宣传工作。汪继丰的叔叔汪志良在省城某大学上三年级,去年加入了地下党,因为他是莲花镇人,熟悉这里的社会情况,经地下党内部协商,将他派去作杨光远的助手。两人文化层次较高,志趣相投,工作中配合默契,相处得很愉快。
三位年轻的朋友进人室内,汪志良以主人身份招呼客人坐下来,大家遂在炕沿上、门坎上和仅有的两只凳子上各自就座。
杨光远端出一盘煮熟的鸡蛋,半筐子夹黄杏儿和嫩豌豆角招待客人,他说这是今天早上山下一位姓李的朋友送来的,咱们有福同享,一起把它们‘共产’掉。”他特意说出那个时候人们讳莫如深的两个敏感字眼“共产”,看似不经意地说俏皮话,实际也是一种显示,一番自豪。历史的进程已经到了革命党人从地下走出来,在陇山、渭水间谱写新曲,引亢高歌的时候了。
汪志良宣布今天约你们几位同学到这里来,请杨老师给大家讲一讲当前时局的发展和迎接陇右解放的问题。”他侧身向杨光远示意杨老师,咱们开始吧。”
“好吧,我说一点个人看法,供大家参考,”杨光远说,“前天汪继丰同学捎去的报纸你们都看过了,对目前的时局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今天我主要说下一步我们应当怎么办。”
“如果我们的估计是正确的,那么陇右地区的国民党正规部队很有可能会全部调到第一线,剩下的只有各县的地方武装自卫队,而自卫队里都有我们的人。这样以来,就给我们提供了夺取陇右各县地方政权的机会。关于武装斗争和统战工作方面的事,工委已做了部署,并且已经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
“还有,”杨光远忽然话题一转,向曾源和鲁强国提出一个问题,“两位年轻的朋友,我问你们,你们为啥要来莲花山?”
“躲避官府抓壮丁呀!”曾源喃喃自语,对杨叔叔何以如此提问题有点纳闷。
杨光远又问:“你们想一想,他们现在还会不会同以往一样大抓壮丁以扩军备战?”
“这一一”曾源、鲁强国无语,汪继丰笑而不答。
汪志良:“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逃命要紧。”
“对,你这个比喻用在这里很恰当。如今欲求偏安于江南一隅的蒋介石,好比北宋末年南逃奔命的康王赵构,想靠马步芳这匹‘泥马’渡他过江,只能是痴心妄想罢了。”
小小丹房里轰起一阵发自内心的嘲笑。
杨光远继续说:“敌人滥施淫威,抓兵要款的威胁由于时间的急转直下而难以为继了,所以你们钻山避兵的使命也就自然结束了,现在应当抖擞精神下山,回城,投入人民革命的洪流中去,争取做一个有理想、有作为的革命青年……”
言者慷慨激昂,听者热血沸腾。
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就在前头。
生当其时的曾源、汪继丰、鲁强国一代知识青年,从这里起步,走进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