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寒假,包饭的学生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曾源家重又回归清冷和无奈。
“生不逢时”的小妹就在这年冬天出生,哭着喊着闯进了这个世界。大概是由于天冷屋寒的缘故,这孩子生下来脸上、身上常被冻得发红,她爸便给她取名叫“红红”。
“坐月子”期间,曾源妈东拼西凑,缝缝补补给乞食者又做了一条棉裤。曾源清楚地记得:妈妈每年冬天都要自觉自愿地去做这种“功课”,却无力顾及自己她自己只能靠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裤御寒过冬。曾源曾为此暗地里流泪,他多次在心中起誓:将来自己挣了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给妈妈做一套新衣服。
1949年来到了,国共内战未定,到处兵荒马乱,人们在冷冷清清和惶恐不安中度过了一个苦涩的春节。
国内改天换地的政治角逐到了最后关头。南安中学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引发了一场来势迅猛的新的学潮。
那是4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星光下有几个蒙面人手提柳裁子(木棒)直奔双校长的卧室。到了预定的地点,留下几人负责室内外的警戒,两人推开套间的门,其时双校长酣睡未醒,人室者摸准床上的人,举起木棒猛击。熟睡者从美梦中惊醒,急忙扯被捂头,在床上乱滚,一面哭骂质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者不语,只有木棒雨点般落下,校长转而又来软的,苦苦哀求道:“好汉朋友手下留情,疼死我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与此同时,校内多处被贴上“打倒等声讨标语。
校长宿舍位于校园左侧座北向南一排教师公寓的中央。前有花坛添锦,在初更之夜散发着幽香;两翼均有数间教师宿舍作为拱卫。对夜里校长屋里的大动作、大响动,左邻右舍的教师们岂能充耳不闻?校长本人也并非是麻痹大意、丧失警觉之辈,为防不测,他也曾指令属下严加防范,还专门指派一名工友做他的保镖。然而这年头,人多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校长挨揍,不明来历,又是深更半夜,隔壁的教师们,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胆小怕事却心知肚明,有的幸灾乐祸,横眉冷对,曲健老师便是其中之一。
不速之客们在黎明前离去,识校长遍体鳞伤,在地板上哼哼叽叽呻吟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老师们陆续来到校长房子里压惊、慰问,自然各有各的“好听话”,也各有各的姿态。
住校的学生很快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比老师们知道的更早、更详细。他们在窃窃私语,等待着这出戏将如何收场。
学校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大动一番干戈。训育主任、教导主任和校长亲信数人,如狼似虎,如同《红楼梦》里王夫人率众搜查大观园那般阵势,在校内大搜捕,对每个宿舍,每个教室,逐一进行了清理,对每个学生挨个儿进行了盘问。逼供加上威胁利诱,分化瓦解,有人告密,有人叛变,于是一个牵一个,最后抖搂出“嫌疑犯”7人,被押解到师生队列前“示众”。打手们不容分说,拳打脚踢,这七名学生全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形如囚犯。
第二天上午,学校“布告栏”贴出公告:开除学生7人,其中有章希贤,解聘教师3人,其中包括英语教师曲健。
训育主任“救驾”有功’校长大人不但不领情,不予褒奖,反而斥责他是“两面派”,是这次“暴力事件”的“幕后指挥”。内中情由局外人不得而知,只怕是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
学生为什么要打校长?到底谁是“幕后指挥”?其事由甚是复杂。
被打的这位校长原在省城一所中专任教,因其热衷仕途,工于心计,善经营,于一年前谋得南安中学校长一职。此消息传到时任南安县省城同乡会秘书并巳加入国民党的吴某耳朵里,吴不禁官瘾大发,思谋着若能在家乡任一官半职,既可光耀门庭,又可在同学面前露脸,机会难得。他与新任校长见曾有一面之交,遂提了两瓶酒登门恭贺,套近乎,毛遂自荐,声言他愿在校长先生麾下为家乡教育事业恪尽绵薄之力。校长踌躇满志,经不住吴某几句奉承话,又有显示“权威”之意,当即表态欢迎颜君光临俯就,并愿为之玉成其事,许诺让吴某做未来的“教导主任”。吴某心里美滋滋的,便在校长赴任之后,与曲健相约,一同应聘来到南安中学。曲健老老实实教书育人,吴某心不在教,只想鱼龙变化,美梦成真。有时耐不住性儿了,便有意无意地在曲健面前撒风漏气,抖开校长对他许愿之事,以此自诩、自慰。曲健好心劝他:“好好教咱们的书’莫去胡思乱想。”吴某不以为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想当官是傻瓜。”两人各有所图,见解不一,互以“曲瓜子”,“党棍子”相讥相嬉。这当然是题外话了。
见校长自食其言,给吴某给了个“猫吃尿泡一空喜欢”。校长赴任,带来亲信数人:教导主任、总务主任、会计等显位、实缺,概由他带来的“嫡系部队”充任,早把对吴某的许愿搁到二脊梁上了。校长之所以做如是处置,除了亲疏有别外,还因为他已掌握了吴的两粧丑闻:其一,诱奸弟媳,其弟将此家丑告之校长;其二,校内传言,吴某有鸡奸某男生的流氓行为。校长含而不露,让吴某自作自受。吴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便潜底伏爪,坐等时机。
机会终于被他“等”来了。
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金元券”贬值,学校有限的一点经费却被校长及其亲信贪污、挪用,中饱私囊。学校里早已寅吃卯粮,难以为继。教职工的薪水拖欠数月未发,取消对学生的开水供应,让孩子们在大木桶里喝生水,拉稀人数激增。校方强制让学生用银元缴学费或以面粉、洋芋等抵顶。多数学生无力缴纳,引发众怒。总务主任XX,与校长狼狈为奸,合伙营私,又关系暖昧,有人背后说他是校长的“男妾”,叫他“X家嫂子”。如此污泥浊水,竟然在全县的最高学府中堂而皇之地泛滥!
半年前的一个晚自习时间,校长借“检查作业”之机,动手动脚调戏吴影影的旧账也被人揭发出来了。
劣迹斑斑,臭名昭著,民怨沸腾,矛盾激化,“山雨欲来风满楼”。正在这个时候,吹来了助火的“东风”:省城学界因官府明令“各项税收改收银元”。省长下令增收“战乱税”为导火索,省参议会被砸,进而引发大规模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潮,消息传来,便有了南安中学双校长遭学生痛打的一幕。
这次夜间行动的推波助澜者正是吴某,前半夜他策划于密室,挑动学生下手;后半夜他又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庆幸自己借助学潮发泄私愤这一招实在高明;天明后,他又见机行事,左右逢源,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旋即趁乱溜回家中。
曲健老师住在校长隔壁,有“知情不报”、“为虎作伥”之嫌而被解职。
章希贤的主要“罪行”是书写和张贴声讨双校长的标语。曾源曾作为他的“助手”参与其事,事败后由他一人承担下来,掩盖和保护了他的这位年轻的朋友。曾源被老大哥的凛然正气深深感动。
时隔不久,双校长上省城告状月余不归,总务主任主政十余日后不辞而别,留下的是权力真空和学校瘫痪。
民国三十八年夏季,人民革命的洪流浩浩荡荡,席卷全国。旧世界被打个落花流水。大厦将倾,国民政府的垮台不可逆转。
黎明前最黑暗,胜利前最难熬。
旧的统治者因其行将被赶出历史舞台而变得穷凶极恶,以十倍的疯狂作困兽之斗。
5月,败退广州的国民政府委任原青海省省长马步芳为“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成为权倾一时的“西北王”。在全省各县市城乡,以“清查户口”等为借口,分别进行了大搜捕、大屠杀,不少仁人志士惨死于这黎明前的寒夜。
与其政治上的大迫害、大屠杀相并行,在全省范围实施大派款、大抓兵。官府与地方劣绅相互勾结,营私舞弊,鱼肉百姓,草菅人命,恶迹昭著。
中学生与独生子免兵役的政令被废除。15岁以上的城乡男子,都被列人被征服役范围。谁家都不愿让自己的亲骨肉去充当败局巳定者的炮灰。有钱有势者.请客送礼,打通关节,卖兵顶替,斥巨资也在所不惜;贫穷者祈祷神灵保佑仍不得幸免而愁肠寸断,有的其至自残手臂以灾易祸,亦或避山林,投远亲,终因走投无路而扭送兵营,生离死别,悲天恸地!
曾源、鲁强国和汪继丰三个多年的同学好友,每天傍晚,几乎都要去学校操场议论时局,交谈理想。他们时而漫步小议,时而坐地倾谈,互通社会见闻,共议国家命运。
针砭时弊,慷慨激昂,探本溯源,又多困惑不解。曾源从这些有益的交谈中,仿佛第一次体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古训的分量。思考社会,求索真理,自感醒悟许多,却又朦朦胧胧,面对的现实十分严峻。
省上派来的接兵官员坐镇南安县,将全县15个乡镇长拘押于中学内,强逼硬派,敲诈勒索,胁迫保甲长日夜不停挨户抓兵。县府官员大都逃之夭夭。
曾源和鲁强国都已年属十七八周岁,虽然鲁强国家比曾源家光景好点,但都没有富亲戚,硬靠山。两家的儿子被抓去当兵,随时都有可能,做父母的终日寝食不安,苦无应急良策,愁死人了!鲁强国的父母一度打算让儿子回山东老家逃避,鉴于兵荒马乱,交通堵塞,且不安全,未能成行。曾源的父母想出一个办法:让儿子去他二舅妈娘家一位于仁寿山不远的一个偏僻乡村暂避一时。为此,曾源妈匆忙回娘家找二哥、二嫂商量,二哥、二嫂都不放心,说那地方离城太近,不安全。新一任保长心狠手辣,坏得很,常以“査户口”、“抓逃兵”为名,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去了危险性太大。
大家的心都在悬着,面对的依然是无尽的忧愁和恐惧。
学校自从识校长被打两个月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无力也无心出面保护学生,战事日趋吃紧,人心慌慌,干脆来个“提前放假”,让学生各回各家,出了问题,校方概不负责。最后一湾“避风港”被封杀。
就在校方宣布“提前放假”的当天下午,汪继丰把曾源和鲁强国叫到操场无人之处,替他俩出了个主意:“你们的情况我都清楚,不能再在城里呆下去了,明天做些准备,后天一早我带你俩先到我们莲花镇的家,住上一两天,打问一下有关情况,我再送你们上莲花山,那里不仅安静,而且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先在山上住一段,躲过风头再说,反正也快了。”汪继丰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然而他又未把话说透。
“太好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个好去处,你这个朋友算没白交。”鲁强国高兴地捣了汪继丰一拳作谢。
这叫“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曾源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汪继丰一行三人如期离城下乡。
由于是夏天,出门不为穿着、铺盖操心,曾源和鲁强国两人各挎一只包袱,分别装有五六斤炒面和一件夹祆,以备充饥和御寒;各人手里提一只布袋,内装英语、数学课本、笔记本、文具及碗筷等用品。离家时,鲁强国妈给儿子塞了两块银元备用;曾源身无分文,包饭的营生因学校放假而歇业,断了来钱的门路,全家大小五口人只能吃个半饱,有时还要断顿停炊,哪有钱给儿子作盘费?临行的前一晚上,曾源妈忙了个通宵,给儿子赶做了一双新麻鞋,又把儿子身上的衣服密缝细补,把一颗慈母之心缝进去了。她不时抹泪、叹息,这情景都被儿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三个年轻的朋友出了西门,趁上午天气凉爽,一口气走出去2里路,大约在11时左右,来到二十里铺。在一家路边小店每人吃了两碗味道不错的浆水面,可谓物美价廉,消暑开胃,吃得挺满意。吃完饭,歇息半小时,继续赶路。
下午两点多到达莲花镇汪继丰家。时值午间,酷热难当,三人又渴又累,汪继丰将曾、鲁二同学领进宽敞、凉爽的大北房里,吩咐佣人提来一大壶凉茶,每人咕咚咕咚牛饮般喝了两大碗,又用冷水淋了头,洗了脸,燥热消去大半,每人就着凉荼吃了一个花卷,便躺在炕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快到下午4时,汪继丰领着曾源和鲁强国去尕堡子登门拜见他的父亲汪镇长。
尕堡于位于汪继丰居住的大庄子斜对面约一公里处,原系莲花镇的镇公所。汪继丰的父亲当镇长多年,此处既是他的官邸又是他的私宅。这一带曾是当年“甘南民变”的大本营,“民变”过后,为安全计,汪镇长征调民工给镇公所筑城墙似的修造了一圈高大宽厚的围墙,上有墙垛和枪眼,尕堡子便由此而得名。后来他讨了现在的这位三姨太,便在堡子内修了一幢二层小楼,金屋藏娇,精心为自己营造了这座安乐窝。尕堡子遂成镇公所的代名词。
三人来到尕堡子大门口,汪继丰问门房老头:“我大在吗?”看门老头一看是大少爷回来了,连忙笑脸相迎,殷勤备至,连说:“在哩,在哩,刚才办完公事上楼去了,我这就去给老爷禀报一声。”说完匆匆转身离去。
小楼的二层一分为二,明暗两处:北面暗处是起居室,属于“来客止步”的角落,南面向阳处是书房兼客厅,窗明几净,粉墙上贴有精选的名人字画,靠北墙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一只景德镇青瓷大花瓶,插满盛开的牡丹花,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整个房间里显得宽敞明亮,华贵典雅。
汪镇长五短身材,年约五十上下,双目有神,气色甚佳,举止、谈吐给人以精明、干练的感觉。此刻’他穿了一件白府绸的中式大褂,纽门子上斜挂着怀表金链,他躺在一只竹制躺椅上小憩,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盏“三泡台”茶具。他眯缝着眼,并未睡去,不时摇动着手中的折扇,品茗纳凉中偶有长吁短叹。
“大,我回来了,您老人家身体好吗?”汪继丰近前向他父亲问好。
好熟悉的声音!莫非是我的丰丰回来了?汪镇长抬眼一看,果然是他。看到儿子又长高了一节子,出脱得更加英俊、洒脱,甚为欣慰,急忙立起身走到儿子跟前,抚摸着儿子的头,关爱地说:“你长得都快有我高了!”他又给儿子扯扯领子,拉拉衣襟’舐犊之情,尽在不言中。不知是他想到了什么,只觉得眼睛里热热的。
“大,大,我还领来了两位同学哩。”汪继丰对他老子的爱抚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提醒他,“快招呼客人。”
“怎么,客人到了?你咋不早说?怠慢了,怠慢了!快过来,请坐,请坐。”
汪镇长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有点不自在,主动向客人致歉,主人、长辈的热情招呼,使曾源和鲁强国也从一时的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不然总是立客难打发。
“丰丰,你快给客人沏茶。”汪镇长一面吩咐儿子,一面从抽屉里端出花生、瓜子、糖果,招待客人。人座后又问道你们的课还没上完吧?”
“没上完,学校提前放假了,不然我们也不敢随便离校的。”汪继丰分别将曾源和鲁强国向他父亲作介绍,“这两位是我多年要好的同学,都是我们班的高才生,想趁学校提前放假的机会,去莲花山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一段,好好复习一下功课。”
“噢一”汪镇长一面点头,噢声拖得很长。他想到了时局和抓壮丁的现实,其“潜台词”自是不言而喻。
正在这时,门帘动处,钻出来一个风骚少妇,她面如桃花,削肩细腰,穿一身滚花边的白绫衣裙,葱绿色的绣花鞋,眉眼儿俊俏又喜欢搔首弄姿,俏丽中透着妖冶,妩媚中露着做作。有如庭前盛开的夹竹桃,花艳却性毒。
“哟,我当是谁哩?原来是我们的大少爷回来了!”显然她说话带刺。
“妈,您好!”汪继丰鞠了一躬,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情愿,不痛快,只是碍于他老子的情面,勉为其难,大面儿上总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