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家搬到文庙街,已经三年有余,对街上的沧桑变迁,头面人物,逸闻趣事,知之渐多,对人、对环境慢慢地熟悉了。邻里之间,由于种种原因,往来有多有少、交情有深有浅,恩恩怨怨,一言难尽。
说来凑巧,曾源家的左邻右舍,都是曾源的同学家,北靠吴影影家,南面隔壁是贾成龙家。原来只听说这两家都在文庙街,没想到还是真正的近邻哩。
吴、贾两户,都要算是文庙街上的“知名人士”。
吴影影的父亲吴如琏,排行老四,原来生得五官清秀,一表人才。吴如琏父与三个兄长都是文庙街上有名的能工巧匠。当时南安城乡有不少庙亭、戏楼的建造多出自吴氏父子之手,成为“传世之作”者颇多。吴如琏自幼聪明伶例,其父有意想让他入仕途找个好前程,供他上学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工夫不负有心人,吴如琏以优异成绩上完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北关小学任教,工作干得很出色,为亲友所称道。
人的成败荣枯,常出自偶然:风从青萍起,恶习偶然得。有一天,吴如琏正在一个朋友家聊天,兴致甚浓,突然肚内隐隐作痛,喝了两杯热茶,无济于事。他的朋友急忙将其父吸鸦片的用具拿出来,烧了一个烟泡,让他吸两口’吸过之后不久,果然肚痛缓解,且精神焕发。此后,在无聊消遣中又“玩”过几次,终致成瘾,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接着,为家人自豪,被亲友羡慕的光彩职业一教师岗位丢掉了。日久天长,家庭祸福,为夫为父的责任,乃至做人的尊严,一切的一切都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有穷途潦倒,直至毁掉这个原来富裕、温馨的家和他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吴家的女主人娘家姓何,时年三十七八岁,是个漂亮、温顺、贤惠的女人。自从丈夫染上毒瘾,她依旧对他一往情深,百依百顺,只不过背过他眼泪往肚子里咽,哀叹自己苦命罢了。最使她伤心的是作为亲生父母把个好端端的家弄成这个样子,实在对不住两个可爱的女儿,却又无可奈何。
吴家膝下无子,生有二女’长得甚是标致’人称吴家两朵“牡丹”。
姐姐名叫吴燕燕,时年二十三四岁,女子小学毕业,樱桃小口,杏儿眼,面如敷粉,风姿绰约,天生一副雍容华贵的美人胚子,人称“白牡丹”。然而她又是一个心直口快,古道热肠,刀子嘴豆腐心的爽快女子。五年前,由父母作主,嫁给了县政府的一位科长,做了他的“抗战夫人”,丈夫待她不薄,两人感情不错。说实在的,如若不是天旋地转,星移斗换,抗战终于取得最后胜利,夫妻俩不难厮守到老。然而抗战胜利毕竟成为眼前的现实,来自江南水乡的丈夫,连日来夜不成寐,辗转反侧,柔肠寸断。夜里紧抱娇妻,做爱多次,真舍不得离去;另一方面,故乡,发妻,一双儿女,劫后余生,令他牵肠挂肚。心挂两头,情随心移。真是“斩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最后他选择了不辞而别,留下1块银元,作为一段“露水夫妻”的馈赠。
吴燕燕不吃不喝,浑浑噩噩,恶梦般度过了几个孤独之夜,面容憔悴,两只眼睛哭肿了。后来被她的母亲和几位至亲好友耐心劝慰并接回娘家一起生活。遗憾的是由于习惯性流产,结婚数年至今尚无生育,更给她增加了寂寞和孤独。
妹妹吴影影,比姐姐小八岁,皮肤比姐姐黑点,但却黑得好看,黑得妖媚,人称“黑牡丹”。她的性格像她妈,温柔、内向、娴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如今正值豆蔻年华,越发出脱得娉娉袅袅,楚楚动人。
曾源家南邻是贾成龙的叔父兼养父家。
贾成龙的生父叫贾茂森,家住文庙街南头,原先开了一间杂货铺,由于地段偏僻又不善经营,生意不怎么景气。可他另有所长,他读过几年私塾,又爱看章回小说和一些野史、闲话,装了一肚子故事,且有一张伶牙利嘴,善表述,隔三差五在新街口摆一张茶桌,桌上放一副茶具,一块惊堂木,手拿折扇,设起“书场”,挣几个零花钱。他先后讲过“三言”、“二拍”中的离奇故事,《水浒传》、《施公案》等书中的精彩篇章。听众还不少,半天时间,挣个烟茶钱不成问题’收入多的时候,还能买回来二斤腊肉哩。
冬天夜长,人们也没啥文化活动可资消遣。大巷口的罗家铺子,卖烟、酒、糖、茶、调和、香、蜡、纸钱之类,店堂甚是宽敞,老掌柜是个评书迷,特意笼上一大盆木炭火,备上烟茶,请贾茂森过来说书,听者多是街上的熟人,不需付费,大家来凑个热闹,延长营业时间,多来几个买主,开销也就赚回来了。
由于贾茂森常在新街口说书,两家又同住文庙街,低头不见抬头见,又兼曾祥福与贾茂森都爱看书,可谓趣味相投,曾祥福与贾茂森借过几次书,每次都如愿以偿,一来二去,两人相处逐渐亲近起来。
作为贾茂森评书的一名忠实的少年听众的曾源,对于说书人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和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表演,一度颇为倾倒,以至对贾成龙有这样的生父很有几分羡慕哩。
然而贾茂森的实际本事远不如嘴上的工夫,可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他倒也是个和善、本分人,没啥坏心眼,在邻里中人缘尚好。他生有三子一女’贾成龙行三,上有兄、姐,下有一个弟弟。贾成龙的叔叔贾茂林那边没有男孩,他婶子生了一个女儿,不知何故再未能生养,贾成龙从小过继给了他的叔叔贾茂林。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贾成龙的养父贾茂林,此人在文庙街上赫赫有名,有人给他送了个雅号“三节棍”。啥意思?一是他自幼喜欢练武,是个“拳棒手”,尤以使用三节棍最为得心应手,二三个男子近他不得。二是手头有钱,靠腌腊肉发了财,他岳父生前是南安城里腌腊肉行业中有名的把式,家有“祖传秘方”,从不外传,无奈没有子嗣继承。后来经人说合,招赘贾茂林为上门女婿。贾茂林得此“单传绝窍”,每年雇长、短工数人,腌几十缸腊肉,足有百十来头猪,销路甚好,贾茂林靠这赚了不少钱。三是有“势”,此人与乡、镇、保、甲,三教九流,交结甚广,县衙里也有他的酒肉朋友,故而有恃无恐,盛气凌人。
贾茂林凭借“拳”、“钱”、“势”结成的“三节棍”,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无人敢惹。他买进生猪,常常压级压价,并在秤杆上搞“四舍五人”,乡下人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
贾茂林好色又嗜赌,每每因此而花掉许多钱,他还是积习未改,我行我素。前年内地有个马戏班子来此地演出,班子里有个演蹬坛子的女演员,色艺俱佳,演出时穿一身红衣红裤,躺在垫子上,红艳艳的躯体,乌黑的秀发,俏丽的粉面,光彩照人,宛如出水芙蓉。贾茂林被她迷住了,遂以重金买通班主,许以“一夜风流”。那天晚上,贾茂林换得一身阔气衣服,大摇大摆来到约定好的地方去尝“鲜”,没想到这位佳人是一个心底高洁,卖艺不卖身而又武艺高强的女子,着实把这个色狼戏弄了一番。贾茂林进人室内,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打量这女子,这女子不冷不热地甩出一句话那就来吧。”说罢往炕上一躺。望着红衣女子妖媚娇美的睡态,贾茂林销魂生魄,欲火燃烧,猛扑上去就要“办事”,岂料这女子两个膝盖紧并在一起,任他怎么掀也白搭,女子冷笑道:“就这么个孬本事,也敢来上你姑奶奶的床!”
越是吃不到口,越是着急,贾茂林鼓足吃奶的劲,用力猛掀那女子的两腿,那女子就势将两个膝盖猛一张开,正好给贾茂林来了个嘴啃泥,贾茂林知道遇上高手了,急忙溜下炕,灰溜溜地走了。此事后来闹得满城风雨,只是无人敢在贾茂林面前提及此事,甚至连“嘴啃泥”之类的话也讳莫如深。
贾茂林要啥有啥,只缺文化,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早先他并不在乎,认为识字不识字没啥要紧,自我感觉蛮好。他常在老婆面前夸口说我看读书人没啥了不起,我哥他念了那么多年书,除了嘴上的工夫,再有啥本事?叫我说瘦公鸡一个一一吃肉没肉,拔毛没毛,家里穷得叮当响;你看你男人我识字不多’本事不少,吃香的,喝辣的,银元、票子大把进出,人前人后谁个不敬,谁个不怕?”后来与官场上的人交往多了,方知“学而优则仕”,从古到今做官的都是读书人,不读书做不了官。自己粗言粗语,让人家侧目而视,瞧不起,你尽管好酒好肉没少给他们白吃白喝,也是枉然。他慢慢地醒悟过来,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向衙门里的一位师爷讨教,将养子的名字由原来的贾崇孝改为贾成龙,让他好好读书,以期来日光耀门庭。
作为近邻的曾祥福与贾茂林两家,一直往来不多,彼此总觉得生分、别扭。两家同是一个房东,贾茂林得知曾祥福家与房东家是同族人,有“半个主人”的名分,心里便不太舒服。曾家没搬来时,两个相邻大院的东面,有一块一亩多大的荒地,长满灰条等杂草,贾茂林便将一时派不上腌制的生猪赶到这个大坑里圈起来,想用几只随时抓上来宰掉就是了,方便得很。曾祥福家搬来后,按两家院子隔墙的走向,在洼地中间垒了一道隔墙圈出一块地,打算抽空闲时间平整平整,种点菜和烟叶之类。这本来是无可非议的事,没想到此举动冲撞了马王爷的马头,结了怨。贾茂林思谋要收拾收拾这个不识好歹的近邻,给他点颜色看,只是眼前还找不到适当的借口,暂在心里闷着,等待时机。
那是初秋的一个下午,灰白色的太阳不时从白云豁口处露脸,却又很快被飘移中的云块遮住,天气阴冷而昏暗。曾祥福正在院子里的小菜地上摘辣椒、茄子,忽然听到后坑大菜地上传来吱哇哇猪群咬仗的声音。曾祥福心想:“糟了,猪进菜地了,这可麻烦了!”为了防备这一招,曾祥福花了很大的精力垒墙,掏沟,屏障菜地,今天还是没有挡住猪群的人侵,真是防哈来啥!
曾祥福放下手里的活来到后坑大菜地上一看:天哪,有五六只百十来斤重的大猪在菜地上横冲直撞,大片白菜地被其连吃带踩弄得一塌糊涂。洋芋被拱到地面上到处都是,糟踏的比被吃掉的多,半年辛苦毁于一旦。曾祥福追前赶后,累得满头大汗无济于事。隔墙上洞开着一个豁口,是猪挖开的还是人扒开的,天知道!
曾祥福迫于无奈,忍气吞声去找猪的主人贾茂林。
贾茂林正站在自家大门口指手画脚,盛气凌人地训斥一个乡下人。
曾祥福强压怒火,陪着笑脸,上前与贾茂林交涉:“贾掌柜,你家的猪进了我的菜园,把我的菜快糟踏完了。”
“你咋不赶哩?”贾茂林一副带理不带理的样子。
“一群猪我咋能撵走?能撵走我还来找你做啥!”曾祥福带着质问的口气,嗓门也放高了些,他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没本事撵走猪,你就不要种菜,吃了活该,找我有啥用?”贾茂林摆出一副泼皮、无赖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