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露走后不久,曾源家的大女儿晶晶初中毕业,从上海来到她的父母身边。15岁的女孩儿,已出落得清秀、俊丽,身材酷似贺小露,却又比小露多了几分南国女子的纤巧与灵秀。爱女的到来,填补了自贺小露走后一个时期来情感世界中留下的空白。
1969年3月,军管撤出,“生产建设兵团”宣告成立。陕、甘、宁、青四省分别组建了农(林)建师,统归兵团领导,从此,农垦系统各单位进人了一个短暂的兵团领导时期。
兵团加强了军垦体制建设,给各师派了一批现役干部,分师、团、营、连领导,俗称“三不变(军籍、着装和薪金不变广,原“三结合的文革委员会”自然消失。曾源调任政治处副主任。
兵团领导期间,效法解放军开展的“四好连队”运动、“三诉三查教育”等活动对稳定部队,激发干部、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起到了较好的促进作用。
“生产建设兵团”只存在了三年多,至1973年11月下旬,兵团奉命撤销,各农(牧)场和厂、矿企业一律移交当地政府管理。农垦的轨迹重又回到军垦前的状态,只不过被深深地刻上了那个时代的年轮印记。
这一时期,虽有“批林批孔”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政治运动,但却似乎都是强弩之末,很难再唤起人们的激情。人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形势在变,人心在浮动:随波逐流者有之,甘当逍遥者有之,深沉思考者当然也不乏其人。人们期盼着安定团结,渴望着安居乐业。
四团在兵团撤销后仍恢复原来的名称:东寺农场。从大面上看基本稳定,但从局部看,由于极左思潮、无政府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的影响,不安定因素还时有发作,虽然是死水微澜,成不了大的气候,却也污染环境。扰乱和破坏所在单位的生产、生活秩序,成为生长在健康躯体卜的羞瘤必须动女丰太—古能维拮一古萆宕从1975年到1976年一年多的时间内,远离场的三营(三分场)接连发生数起相互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怪事,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人惶恐不安。
三营发生的“怪事”,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场党委派政治处副主任曾源任组长,劳资科副科长吴建光任副组长的四人工作组前往三营。工作组的另外两个成员:一个是农业技术员黄建忠,一个是原在连队当排长最近调任政治处宣传干事的天津知青魏志刚。工作组的任务是:摸清情况,伺机破案。
三营距场部约四十公里,曾源一行四人搭乘了一段便车,行程约三十公里,到达一个叫柴庄的村子,下车后步行约十公里,到达三营营部时已是下午1时多。四个人又饿又累,早该进午餐了,偏偏遇上食堂“罢饭”。
“不给上级工作组管饭,岂有此理!”说话诙谐又爽快的吴科长说,“你们稍等候,我去找他们掌柜的办理交涉。”
三营当前有四个营级干部,主持工作的是营党委书记、教导员何顺昌,其佘三人都是副职:两个副营长,一个姓许,一个姓白,副教导员正是贾成龙,何顺昌与吴建光是一起转业来的老战友,两人说话都不打官腔,直来直去。吴建光推开何顺昌办公室的门,声音先进去了:“老何,你咋就给工作组吃闭门羹?我们招谁惹谁了?”
“你别冤枉人,请进。”何顺昌听出是吴建光的声音,立即开门将吴迎进屋,沏茶、递烟,热情招待。
吴建光向何顺昌说明来意,又提到“吃饭向题”。吴顺昌叹了一口气唉!麻缠,食堂的事归贾副指导员管,别人不好说。”
吴建光知道何顺昌性子蔫,是个沉稳谨慎的人,给人的印象是有点“软”,实际上他外柔内刚,吃不准的事他不妄加评论。
工作组的工作便从解开眼前这“罢饭”之“谜”人手。
一石击起千层浪。食堂的问题还得从“石头记”说起。
三天前的一个晚上,已是子夜时分,月朗星稀,万籁俱寂,住在食堂旁边一间小屋中的女炊事员陶淑兰(兰州知青)正在熟睡之际,忽然被一声刺耳的敲击声惊醒。她原以为是做了一个恶梦,凑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仔细查看:看到被子上落有土块,脚下被丢进来一个小南瓜大小的石头,小陶不禁毛骨悚然,吓得她彻夜未眠,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投石?是什么人干的?
工作组对食堂及其工作人员做了较深人地调查研究。了解到该食堂为机耕队和营部共有,常年就餐者只有二十几人,食堂行政上归机耕管,营里分工由副教导员贾成龙总揽全局。
食堂工作人员有二男一女共三人,人员不多,是非不少:食堂上士庄效民,过去因贪污和作风问题受过处分,他自任本食堂上士以来,与炊事员秦天云(退体老兵)相互勾结,损公肥私,非止一日。
庄效民何以看重秦天云?用秦的话说:“我会压价,我会把秤。”一次有个农民出来卖猪肉,秦装作工商管理局干部的样子,指手画脚地吓唬卖肉的农民说你这肉是病猪肉,要经过高温高压处理才能食用,你卖这种肉是犯法的。”吓得这个农民打了很大的折扣,低价卖给他。
庄、秦二人通过贱买贵卖,短斤少两,开假发票,涂改账目等手法,营私舞弊。例如一次庄叫秦写了一张食堂向老乡买清油17.25公斤付款51.75元的假发票,庄把食堂的面粉5公斤送给秦做报酬。庄、秦二人狼狈为奸,明拿暗取,多吃多占,肆意克扣和侵吞群众利益,只有二十来个人的小食堂,被他们弄得一塌糊涂,引起群众的强烈不满。对此,食堂的另一名坎事员陶淑兰曾多次向庄、秦提出反对意见,还把秦欲偷回家的清油挡回来。庄、秦二人对陶恨之人骨,嫌她碍手碍脚,必欲除之而后快。
“石头记”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庄、秦二人理所当然的成为主要嫌疑人,然而手中没有证据,无法查实。
曾源从以前的经验中体会到: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空间环境,反过来,从时间、地点找到蛛丝马迹,作案者的便有可能在破案者的视线中出现。据此理念,曾源等工作组成员先后找食堂的三个工作人员谈了话,听取当事人的“说法”,察言观色,捕捉“第一印象”。然后兵分两路,曾、吴各带一名助手,分别找营部和机耕队有关人员开小型座谈会和个别谈话,在此基础上,召开以就餐人员为主体的群众大会发挥集体智慧,揭露矛盾,分析案情,找出疑点,终于在时间问题中发现了破绽。
按照食堂的惯例:两个炊事员除共同完成每天的午、晚两餐外,早餐轮流负责,轮到谁,谁拿食堂的钥匙,另一人不得随便人内。甩石头的这天不该秦天云值班,按规定他在下班后再无权进人食堂。可是偏偏这天晚上有人看到他从食堂方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恰巧被机耕队会计老纪碰到,老纪喝问一声谁?”“是我。”狡猾的秦天云连忙转身站在地边装作撒尿的样子。老纪又问:“老秦,你咋才回去?食堂里加班了?”“没,我、我、我是来检査食堂的门锁好了没有?”
老纪再没多想,看到秦天云手里也没有拿啥东西,便转身走了。
秦天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多亏我刚才没下手,要不可就麻烦了。他转而又想:既然灾星躲过了,现在神不知鬼不觉是下手的绝好机会……纪会计在会上说出这出亲身经历的怪事,引来与会者纷纷责问秦天云:
“那天不该你值班,深更半夜你去食堂干啥?”
“他说他去检查食堂的门锁好了没有是信口胡诌。”
“快说,你到底去食堂搞什么鬼?”
秦天云张口结舌,走投无路,不得不坦供出往陶淑兰屋里扔石头是他干的。
会后,工作组趁热打铁,找秦天云谈话,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说我干的坏事,我认账,但不能由我一个人背着。”曾源因势利导,说谁的问题谁负责。自己干了坏事,敢于认错是进步的表现,揭发别人的问题,是立功的表现,我们希望你主动将功折罪。”
秦天云半晌无语,最后横下一心揭发了庄效民的问题。
1975年5月春播结束后,食堂上士庄效民的妻子请假回天津探亲期间,庄效民不甘寂寞,利用工作之便,曾两次调戏陶淑兰,均被陶严辞拒绝,其中有一次被秦天云撞见。庄效民因此心怀鬼胎,企图掩盖自己的不轨,庄效民也知道秦天云手脚不干净,常常顺手牵羊将食堂的生、熟食拿回家,陶淑兰不止一次地向他反映过,引起秦天云的忌恨。庄效民便利用秦天云与陶淑兰的矛盾,进一步拉拢秦天云,孤立、陷害陶淑兰,唆使秦天云投石恐吓,企图以此将陶淑兰“挤走”。
投石头后的那天晚上,陶淑兰惶恐异常,唯恐再生不测,天明后她冷静一想:自己不能退缩、搬走,躲起来都不是办法,那样自己反倒说不清。最后她决定把在九连当班长的老同学王某叫来晚上给她作伴,并向营教导员何顺昌汇报了食堂夜晚发生的事情。庄效民、秦天云闻讯后,进一步造谣中伤,以攻为守,不仅造谣说陶淑兰“作风不好”,还给何教导员制造舆论,说陶淑兰在晚上“偷听苏修广播”,收音机是从何教导员处拿来的,等等,闹得满城风雨。
工作组找陶淑兰谈话,听取她的意见,核实有关情况。陶淑兰起先谈了食堂的情况和甩石头的前前后后,头脑冷静,态度从容,后来说到上士庄效民调戏她,向她提出卑鄙要求时禁不住伤心落泪。曾源等安慰她,鼓励她有何冤情说出来,工作组、场党委为你撑腰做主,陶淑兰伤心至极,泪水潸潸,抽泣不止。
曾源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他和吴建光交换了一下眼神,谈话就此打住了。
当晚,工作组找庄效民谈话,让他交待问题。庄效民感到工组是有备而来,如不交待一些问题,躲不过去。经济方面的问题他多数都承认了,对调戏陶淑兰一事矢口否认,只承认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同时一再赌咒发誓甩石头的事与他无干。
此事只好暂时搁置起来。
第二天1时多,工作组成员正在住地分析案情,研究如何使工作再深人一步之际,忽然间,通讯员小胡急匆匆推门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曾一一主任,吴科长——决、快,邢旺有……把……在~一何教导员屋子里……用斧头……砍掉了手指头……”
工作组成员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曾源挺身而出:“吴科长,你们继续开会,我去看看再说。”他拉开门直奔现场而去。
曾源来到何顺昌的办公室兼宿舍一看,九连战士、天津知青邢旺有躺在何顺昌的单人床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送到嘴边吸着,左手两指血肉模糊,不停地滴血,落在白布床单上,十分显眼,地上丢弃有两节带血的指头。
何教导员站在写字台前,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门外围满了窥探动静的人群。
曾源轻声问何顺昌:“怎么回事?”
何顺昌正欲说话,床上传来邢旺有的声音:“为什么扣我的工资?”他猛吸了一口烟,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家里有没有儿女,有没有姐妹,为什么这样欺负人?”
曾源此时清醒地认识到,在目前的环境和气氛下,争论是非曲直,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弄不好还会使事件进一步恶化,结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地将伤者送去就医,使双方脱离接触,冷静下来再作商议。
曾源劝邢旺有去医务室包扎、止血,有什么事好说好商量。
“不去,不给我个明白我就不走,反正我们知青的命不值钱。”邢旺有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从革命的人道主义出发,我们不能看到你流血。有理不怕后讲,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天大的事工作组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曾源劝道。
唔唔唔,邢旺有号啕大哭起来。
曾源和通讯员小胡搀扶着邢旺有到医务室包扎止血。他逐渐平静下来。
曾源吩咐医务室负责人老葛马上送伤员到地区医院或当地陆军医院,并要求带上断指,尽量争取再植成功。
打发邢旺有去医院治疗,曾源经与何顺昌商定立马派人到县公安局报案,澄清是非,以防事态进一步向更坏处发展。
前往县公安局报案的保卫干事乘坐的大卡车刚刚离场,忽有数十名知青到营部来闹事。贾成龙副教导员和白副营长借故离开现场,没有走掉的许副营长被知青们围住争吵不休。领头的一名姓赵的知青问许副营长:“谁派保卫干事到公安局报警,人还在流血,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曾源站出来说话人是我派的,有什么不对?邢旺有在何教导员宿舍被砍掉手指,谁能证明是他伤还是自伤?我们场里没有取证的科学手段’我派人到公安局请人家来破案,是负责任的表现,你们谁还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闹事的知青们被曾源的几句话镇住了。带头发难的姓赵的知青也打起退堂鼓,他怕弄不好招来“秋后算账”,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好汉不吃眼前亏,还不如一走了之。
围攻许副营长的人群逐渐散去。
当晚工作组与营里干部商定在邢旺有住院期间,此事暂不做处理。
工作组并未因此而掉以轻心,而是采取了“内紧外松”的策略,下决心摸清邢旺有问题的深层原因。据此,工作组同志一分为二:吴建光带农业技术员黄建忠以检查、指导生产为名,在邢旺有所在连队向各层面人员中了解邢旺有的有关情况;曾源带魏志刚跑医院做邢旺有的思想工作,了解其被扣工资的实情,特别是尽力搞清邢在何教导员处提出的质问:“你们有没有儿女,有没有姐妹?为什么这样欺负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什么人?
三日后,两个小组碰头,互通情报。经过综合分析,逐渐理出一些眉目来一一邢旺有家中人口多,生活困难,他父亲原在一家国营机械厂当工人,后来患了肺痨,长期在家养病。四个孩子年幼,全靠母亲为他人洗衣、缝补、做“娘姨”(保姆)维持家中贫困的生活。邢旺有是老大,由于交不起学费,初中一年级没上完就綴学离校,跟上一帮小流氓打群架,制造恶作剧,扰乱社会治安。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抽烟、撒泼,充“硬汉”。他曾与同伙打赌:将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大腿软肉上,烧得肌肉吱吱作响,他不哭不叫,只是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烟。
邢旺有报名支边来到河西农垦初期,也曾痛下决心好好干,也确实有勤快、积极的表现,后来由于怕苦怕累,遇到一些事情不顺心,于是旧病复发,无故旷工,打架斗殴之事时有发生,以致破罐子破摔,丧失进取心和自信心。
工作组在向群众调查中也有人替邢旺有鸣不平。说邢旺有这不好那不好,可他是个孝子,尽管我们这些初中生每月工资只有26元〔高中生28元),他能省吃俭用,每月给他老娘寄去1元钱。还有人用同情的口吻说倒霉的事都让他摊上了,开拖拉机没他的份,上大学、上中专没人选他,因打饭时与女坎事员吵架被扣发半月工资。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甩了他回天津不来了。”人活到这个份上,没指望了,没奔头了。
有了这些信息,曾源对做好邢旺有的思想工作增强了信心。他下决心用平等、坦诚之心去撞击灵魂被扭曲者的心扉。他重返医院找邢旺有谈话说小邢,我们知道你是个孝子,你爱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古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你的父母知道了心里多难受啊!”
只几句话,使邢旺有热泪盈眶,连声说:“我后悔、我混蛋、我不是人……”
曾源安慰他说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既然已经干了不该干的事,就应当面对现实向前看,积极配合医护人员治好伤,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