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赌风，根深蒂固。逢年过节或有庙会时，允许公开放赌，官府藉以抽赌税敛财。平时明里禁赌，暗里默许，各得其利。军、警、官、吏，嗜赌者众多，助长了赌风。春节期间，允许公开聚赌，大街小巷，赌摊罗列，深宅大院，聚赌达旦，一时成为合法活动。元宵节过后，官府奉行公事，虽有“春节已过，禁止赌博”的例行告示颁贴，实际上赌场只不过由街市转人赌窝。赌具、赌法，形形色色。有麻将、牌九、硬支、掷骰子、摇单双等等，尤以后者，大输大赢于顷刻之间，最富于刺激性、冒险性，被其“吞食”者甚多。陷人赌窟，往往走火人魔，不能自拔，后果甚哀。倾家荡产，沦为乞丐者有之，跳崖悬梁者有之，被赌债逼得为贼为盗，铤而走险者有之，货妻卖子者有之。赌场所在，往往盗案丛生，赌场成为盗贼的滋生地和许多人间悲剧的生死场。赌得互相捅刀子乃至杀人者屡见不鲜，甚至殃及路人，扰乱社会治安。民众将赌徒称做“赌博贼”，名符其实。
李秉义是个好动、贪玩，喜欢热闹的年轻人。春节期间，关门打烊，闲暇无事又无处消遣，于是于无意中贴近了赌博，先是“观战”，看别人“掀牛九”、“打麻将”，一时不解其中奥妙，故无兴趣。后来看了两次“摇单双”，简单明快、悬念大、反差大、够剌激，遂解囊投币试试看。小打小闹，累有进账，尝到了“甜头”，胃口越来越大，赌注以等比基数往上翻。赌性恶性膨胀，益发不可收拾，最后落入陷阱，进而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李秉义赌博成癮。几日不赌，心急手痒。自打他这年正月染上赌毒，精力和心思的一大半移向赌场，铺子里的买卖日趋清淡，远不如从前，进账锐减，赌资像打水漂般有去无回，已经到了流动资金枯竭，寅吃卯粮的地步。
这种局面令亲人们痛心和焦急，兄长的严词警告，娇妻的柔情规劝，确实一度使李秉义追悔莫及。然而正当此际，几个赌友频繁登门邀请，说现在天也凉了，夜也长了，中秋之夜去下一趟赌场解解馋。前几次都被李秉义严词拒绝，临到中秋节的前一天，两个赌友又来约请，经不住他俩死缠活黏，李秉义的心理防线终于垮了：一来是“感情”难违；二来他幻想犹存，赌博之心死灰复燃。他暗下决心，只赌这一次，至少得把本捞回来，回复到原来的局面，从此金盆洗手，永不再赌。然而正是这个“最后一次”毁掉了他的家及其为他带来的甜蜜和温馨。
那次赌“摇单双”，一个黑心的庄家，蓄意作弊，在骰子一边注上铅，摇宝、开宝是单是双，他早已“成竹在胸”，自然只赢不输。李秉义不知其中的伎俩，一输再输，输红了眼，又一心想翻本赢钱，赌注不断加码，结果越陷越深，现金输完，又把铺子作价1块银元赌出去，结果不但没有捞回什么，反欠庄家5块银元。这个三十多岁，小眼睛的庄家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什么坏事他都能干出来，他对李秉义娇小温柔的妻子垂涎已久，提出让李秉义的妻子陪他睡一晚，5块银元的欠账可以一笔勾销。李秉义立时火冒三丈，奋起一拳砸得他满脸是血。这下捅了马蜂窝，庄家的三四个狐朋狗友，铁杆弟兄，一拥而上，将李秉义打翻在地，并拳脚相加，李秉义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像散了架，昏迷中在对方设计的“约书”上按指印“自愿将妻子作赌债抵押给XXX”。
此事很快传到李秉义妻子的耳朵里，沉重的打击、放肆的羞辱，使她痛不欲生。别看她是一个柔弱女子，性情却十分刚烈’她对一切都绝望了，于次日晚在新房里悬梁自尽。
李秉义落到这般地步，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报仇无路，忏悔无门，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去死，为爱妻殉情，寻求最后的解脱；另一条是卖兵还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4抗战爆发，国民政府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颁布“征兵令”，次年又规定应征壮丁实行抽签。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省政府公布各县壮丁“缓役办法及缴纳缓役金办法”，其实只是官府及其官员们为了敛财，公开允许以款代役。当时，南安县规定：应征壮丁缓役的，一名壮丁给征兵人员交银元2块；如壮丁已送交接兵部队，便涨价到增交24块即可将已收壮丁放回，并发给“缓役证”，买卖遂成交。“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有势人家，殷属富户子弟，常用此法免服兵役。“卖兵”这行道便应用而生：一名壮丁卖价一般为15块~2块银币，此款“壮丁”本人或其代理人能落六七成，征兵和接兵官员落三四成。因壮丁卖价多低于规定标价，应征户少出了钱而且省去许多繁琐手续，三方各有实惠，彼此心照不宣。
李秉义卖壮丁得款1块银元，他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8块交给了李秉孝，说：“二哥，我把我卖了，得了1块，我留下2块，剩下的全给你。我知道卖兵就是卖命，这个我不怕，二哥你放心，不混出个人样来我不回来见你。”
李秉孝面对此情此景，悲痛难抑，他紧紧地抱住李秉义，哽咽着说：“兄弟，我，我对不住你，没，没帮你，你好好念书，没防住你，你走上这条路’这个钱我不能要！”
“二哥，你对我好得很，没有你我也活不到今天，二哥的养育之恩我永生难忘。男子汉做事敢作敢当，自己跌倒自己爬。这钱你一定得收下，我用卖身钱作报恩钱，赎罪钱，你要是不收，我这颗心就凉透了！”
李秉孝还弟弟以爽快：“好，我收下，我给你存着，有朝一日你回到故土，我再帮你成家立业。”
当时的征兵制度为一大弊政。接兵部队长官对新兵克扣粮饷，百般虐待。接收新兵后，便分驻在寺庙或居民家（原住户多被赶出广一二十新兵被锁在一间房内，不见天日，食则粗米淡饭，且不能果腹。由于睡地铺，地面湿潮，不讲卫生，因而多患疥疮传染病，浑身奇痒，水泡蔓延，令人作呕；或染眼病甚至成瞎子；患了气喘、风湿症等慢性病，也得不到治疗，不少体弱者因冻饿加疾病而死亡，未上战场却惨死于军营者，时有发生。更为令人发指的是当地慈善机构提供了几副棺材收殓埋葬死于兵营的可怜人，竟被那些丧尽天良的军官偷梁换柱，将死者装人棺材拉出城外，打开棺材，抛尸荒野，再把棺材卖掉，落入私囊。
南安县每次接兵完毕，新兵一律在城西东岳庙进行一段时间的编制训练以备拨补有关部队。
曾祥福夫妇得知李秉义卖兵吃粮进了兵营，最近又集中到东岳庙，不日就要开拔的消息后，深为震惊，尤其是曾源”史为痛心和焦虑。骨肉亲、姐弟情，难以割舍。又想起当年弟弟赶着毛驴接姐姐来南安县安家时他全力张罗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命苦啊！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
第二天，曾祥福命儿子向老师告假半天。午后，夫妻俩带着儿子曾源，拿了一件新做的白汗衫（衬衣）、一双麻鞋、一双袜子，路过鼓楼什字，又在刘店子饭馆买了1个肉包子，用一只陶罐装了，匆忙赶到东岳庙新兵营盘看望孩子的碎舅舅李秉义。
人的运气和情绪如行云流水，本无定势：翻过高山有平川，倒楣过后时来运转，是常有的事。李秉义身体素质好，身子骨壮实，抵抗力强，到了新兵队，饥寒、疾病都没有欺住他，又加上他生性乖巧，做活麻利，待人处事有眼色，会随机应变，被一名带兵的排长所赏识。驻民房时，就对他另眼看待，常命他去做这干那，“传令兵”似的，行动较为自由，没挨过“杀威棒”。新兵娃子囚犯似的煎熬被他机智地超越了。到东岳庙兵营受训待编时，排长又派他帮助一位班长管人管事，虽未正式任命他作班长，却实实在在成了“班长助理”。李秉义在这里重新回了自我。
曾祥福一家三口提着“礼品”来到东岳庙与李秉义会面时，只见他穿一身崭新的丘八服，宽窄长短挺合身，脸上的气色不错，表情明快而又坦然。此种情景，大出曾祥福夫妇的预料，忐忑不安之心去掉大半。
曾祥福夫妇将带来的“慰问品”交到李秉义手中，李秉义一一看过，笑着说：“姐姐，你太甜心兄弟我了，我永远忘不了姐夫和你对我的念惜。”他拿出一只包子咬了一口：“真香啊！只怕是我在家乡最后一次吃刘店子的包子了！”李秉义本想说几句为亲人们宽心的调皮话，说出来后却颇有几分苦涩。
“他碎舅，你是个心宽量大，提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今日从军抗战，来日上前线杀敌立功，定能出人头第。抗战胜利后，我们盼望你早日荣归故里。”曾祥福看小说多了，又常在“家庭书场”说书，今日送别小舅又将书上的话搬出来，听来虽然有点“酸”味，但他是个忠厚老实人，不会做秀，完全出自内心。
“姐夫’你多保重，我祝你生意兴隆，天官赐福，多赚钱’”李秉义的回敬很爽直’很豪迈，说，“姐夫，姐姐，你们放心’我绝不当孬种，绝不给亲朋丢脸！”
曾源妈抹了一把泪脸，推曾源上前，对李秉义说：“他碎舅’你让娃娃给你磕个头，祝你一路平安！”
“碎舅舅！”小曾源嘭的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
李秉义用他有力的双臂将外甥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蛋，复又放下来，摸着曾源的头说：“源娃，听碎舅舅一句话，你要好好念书，长大后千万千万莫吸鸦片，莫赌钱，这两个坏东西，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恶魔呀。”
“唔。”曾源那时限于年龄小，尚不能知其情，明其理，深解其利害得失，但他先后亲眼看到大舅因吸毒坐牢，碎舅赌钱输光家当，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惨景。这两出悲剧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是两块永不消逝的“警示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