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最后一次跟向遇春喝酒,来的就是知味轩的这个包间,喝的就是红花郎。
李队长见他又要倒酒,把酒杯夺了,说:“老王,你他妈的真有想不开的事?我来镇上之前去了你家里,你老婆让我劝劝你,我还以为她说着玩儿呢。”
王尧这回没去要他的酒杯,而是凝视着李队长,舌头打搅地说:
“我现在每时每刻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你能吗?”
“乱球说!谁能在黑夜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王尧喉管里“吼吼吼”地抽气:“我就能!”
这并不是醉话。王尧还没有醉。现在,他睡觉又不敢闭眼睛了,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向遇春的死。那么把眼睛睁着吧,可一睁开他就看见自己的影子:两个,一红一黑,在他床前翩翩起舞,过一会儿又相互厮杀,你抓破我的脸,我抓破你的胸,流出的血像过期颜料,五颜六色,发出臭气。
王尧看着自己的影子舞蹈和打架,气喘吁吁,虚汗淋漓。
那两个影子跟他共用一个心脏,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消耗他的体力。
李队长沉思起来。在那一刻,他似乎也看见了影子,不是自己的,是王尧的。也不止两个,而是很多个。那些影子不仅有色彩,也有重量,它们成串成串地吊在王尧身上,让他呼吸维艰。
这显然不是因为女人的缘故。
李队长不需要想,就大致猜出了症结所在。那些像空气一样在老君山弥漫的流言,他同样知道。
他想劝,可那不是一件小事,怎么劝?
低头沉思片刻,李队长说:“老王,别想太多,喝酒喝酒!”
王尧用手狠劲儿地搓了几把脸,使他本来就血红的眼珠又蹿出几条绳索似的红筋。
“老李,”他认真地看着李队长说,“这人活一辈子,要讲良心对不对?”
李队长说那还用说,人当然要讲良心,在我看来,你老王就是最讲良心的人!
王尧的脊梁往下一塌,塌得嘎吱作响。
“来吧来吧,”李队长又说:“我们把这瓶茅台干掉,要醉就搞他个烂醉,然后睡上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王尧还要说啥,可李队长一句紧跟一句的,好像成心不给他留开腔的机会。王尧也没了兴致,只默默地接过李队长递过来的酒杯。
他们真的把那瓶茅台干掉了,王尧醉得像腾空的口袋。李队长也有些晕晕乎乎,他本想拖上王尧去旅馆开个房间,睡到次日上午再回去,但李队长是讲信义的人,他答应了郑秀负责今天把王尧揪回去,郑秀一定在家里等着,因此他打电话让手下把车开来,再亲自把王尧背上车,将他送回了家。
王尧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郑秀坐在枕头边,拿着一张热气腾腾的帕子,正准备敷在他额头上。整整一夜和整整一个上午,郑秀就这样为他热敷额头和胸口,累得像是要昏迷的样子。王尧除了在村里忙就是在采沙船上忙,没时间也没心情做农活与家务,所有农活与家务都是郑秀包下来的,她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活,加上王尧家总有来来往往的干部,每次来都杀鸡宰鸭,大办宴席,从生火做饭到洗碗刷锅,都是郑秀一个人的事,这些事足够把一个人变成机器,哪经得住这么熬。
醒过来的王尧一时不明究里,郑秀告诉他,说他昨天跟李队长在镇上喝醉了,是李队长把他送回来的,他把李队长身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尧慢慢转动眼珠回忆。
卧室门敞着,他不经意看到了伙房里五个摆放整齐的铁桶。
“那是啥?”
郑秀回头望了一眼:“两个钟头前李队长带人送来的油。”
王尧的眼睛定住了,眼白像幕布那样拉开。
这情景郑秀很熟悉,他觉得向遇春的魂好像又要附着到丈夫的身上了,丈夫又会跳起来把她往地上一推,踩住她的头发了!她很紧张,双腿绷起来。
但王尧只是使劲睁了几下眼睛,又摆了几下头,眼白就退开了。
“把油还回去吧。”他轻声说。
郑秀舒了口气,心里很酸楚,说:“我知道你不想要,李队长送来的时候,我就叫他拿走,可他硬是让收下……他说,你遭了不少罪。”
王尧不言声,眼睛只眨了一下,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
郑秀用帕子默默地给王尧擦脸,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王尧不再流泪了,她才把放在床边的开水壶、盆子等一应东西收走。
回到床边后,郑秀说:“上午兴国回来过了。”
王尧抬起眼帘,望着郑秀的脸。
“他回来只坐了半个钟头就走了……见你醉成这样,他本来不放心走,可他是搭朋友的船回来的,他自己的快艇放在县城修理。他朋友把客人送到镇上,很快返回来,叫他一同回了县城。走的时候他留下话,叫你好好将息。”
王尧把眼帘垂下去。他知道老婆是在安慰他。事实上,他已经失去儿子了。向遇春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他王尧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儿子了。比较起来,他比向遇春更糟,向遇春那个不完整的女儿还认他,而他的儿子却不再认他。关于向遇春的死,儿子肯定也跟村里人一样知道内情,不知道具体细节,也知道个大体的方向。否则,他眼睛里那种古怪的羞耻感是怎么来的?最让王尧诧异的是,有一回他在河滩上把儿子拦住,儿子跟他面对面站着,却既不看他的脸,也不望天望地,只盯住他的手。那时候,他的手指颤动着,从外到里地生出痛感。那种痛跟他扯掉向遇春钮扣时的痛一模一样!他慌乱地把手插进了裤兜,再也没有胆量和心思去跟儿子说话,一心只想着那两枚钮扣。当时他把向遇春那两枚钮扣扯下来,合在一处,在指间捻了捻。钮扣错动出骨质的硬响。仿佛不是钮扣在响,而是他自己的骨头在响!他吓得手一扬,朝外扔去。但钮扣不愿离开,在玻璃上弹了回来,次第砸在他的脸上。他惊惶失措地在船舱里摸索,找到它们,把手伸出窗外,再奋力一挥。水面上无声无息……
“儿子不认我,是因为我给儿子带去了耻辱。”王尧想。
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住自己的胸膛,像要在胸膛里抓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被子弄滑掉了,郑秀重新为他盖好,问他:“要不,我给兴国打个电话,让他下午回来?”
“不,不用。”王尧说。他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挥了一下。
“他愿意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他又说。
他起了床,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就给李队长打电话。
他叫李队长派人来把油搬走。
李队长含糊地答应了,但春节过后,他也没派人来搬,那五桶油,就一直放在王尧家里。
漫涨的河水发出嘡嘡嘡的涌动声,好像河水涨起来不是因为山雪融化的缘故,也不是雨水下勤了的缘故,而是涌动本身就能生出新的河水。风和煦地吹着,成群的野鸭发出欢乐的鸣叫,在水面斜翅飞翔;河岸的芦芽,如初生的甘蔗,肥肥壮壮地闪耀着绿光;再往上,菜花地坦露在湿漉漉的阳光底下,鸡在草丛中觅食,牛羊在山坡上啃鲜嫩的青草,孩子们、女人们,总在不经意之间,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突然发出亮汪汪的笑声。虽然,那些耸立在林木或庄稼地里的黄色井架,看上去不甚协调,但它阻挡不了春天的美丽。
在这个春天里,王尧选定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很庄重地穿上一身新衣,准备去镇上。
出门之前,郑秀拦住他,声音哽咽地问他:“一定要去吗?不能再想想吗?”
王尧没回话,站立片刻,把老婆挤开,走了。
郑秀缩肩缩背地站在门方背后,望着丈夫消瘦的背影,心一扯一痛,就骂开了。她骂向遇春,也骂李队长。她骂向遇春不该那么轻容易死掉,骂李队长不该把送那五桶油来;那五桶油放在家里,王尧老是盯住它们自言自语:“不搬走也好,不搬走也好。”郑秀多次想请人把油弄去卖掉,哪怕白送人也好,但王尧坚决不许。他宁愿它们放在那里,让自己的良心经受鞭打。骂完了那两个人,郑秀又骂儿子。整个春节期间,王兴国只回来过一次,而且是趁父亲去镇上参加团拜会的时候才进家门的!……
迈出家门的时候,王尧也跟郑秀一样,胸腔里闷得慌,腰板很沉,可走出家门,走进嫩绿色的阳光里,他的心情就变了,显得松快了。他站在通向河沿的土坡上,前前后后地观望了一阵,觉得自己在官渡村生活了几十年,还从没发现过这里的山水是这样好看,这样美!
坐上开往镇上的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下船后,他没作停留,直接去了镇政府,进了袁镇长的办公室。
袁镇长见了王尧,很高兴,说王尧你来得好哇,你不来我都准备找你来了。
王尧愣住了,以为袁镇长是为“那件事”找他呢!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来找袁镇长说,可这时候,他却双腿打曲,肩膀抖索。袁镇长怪异地看着他:“王尧你咋啦?是不是病了?”王尧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回答说他没病。袁镇长说:“没病就好,要是病了,今天中午这台酒咋喝呢!”
原来,袁镇长找他是要喝酒。今天有另外两个镇的领导要来回龙镇,交换如何防治小春虫害的意见;去年,一种暂时还叫不出名字的绿壳虫侵袭了回龙镇和那两个镇,使小麦大量减产。遇到这种事情,镇里都会邀请一个村干部参加,名义上是让他们长见识,实际上是叫他们花钱请客。
袁镇长体恤地说:“王尧,我知道上回也是你请的,但你那里有矿藏,卖了那么多土地,村里经济相对宽松些,你就多担待一点吧。叫老君山别的村干部来呢,路程远,不方便;其他地方的又穷,我真不忍心让他们掏腰包,所以就只有亏欠你啦。”
又是矿藏,又是土地……
王尧彻底镇定下来,在袁镇长对面坐了,说:“袁镇长,我来是要跟你说件事。”
他说的是自己和向遇春之间的那件事。
刚说了几句,袁镇长就站起身,去关了办公室的门。
回到椅子上后,袁镇长急促地小声问:“都是了结过的事情了,为啥还要旧话重提?”
对别人而言,那是了结过的事情,但对王尧,它从来就没了结过。
他今天就是想来了结的。他要把自己所犯的罪行照实讲给袁镇长听,让自己得到应有的惩罚,以求得良心的平静。这事他本应该去讲给派出所,但他跟派出所打交道的时间很少,不熟,而对袁镇长,他不仅敬重,还有超越敬重的感情,这种感情几乎形成了他对袁镇长的依赖,因此,对这么重大的事,他首先想告诉的人,只能是袁镇长。他相信袁镇长会责怪他,甚至会骂他,然后带着痛惜之心成全他。
但袁镇长盯住他的嘴唇,手掌一直是轮着的,不让他把话说下去。
不让他说,袁镇长自己说:“老朋友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袁镇长语调轻柔,充满关切,“可是你以为只有你难受?你算算,向遇春帮我挡了多少酒?那回开采队邱总灌我的酒,向遇春代我喝了不下十五杯,胃都喝出血了还喝,这么义气的人死了,我难不难受?”
王尧说:“我知道,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袁镇长再次打断他,“我们领导对你是信任的,你呢,也不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官渡村那个摊子,还要你王尧去守,给了你担子,你不能想撂就撂是吧?”
这几句话下来,王尧的思维完全被搅乱了,只机械地点着头。
“好了,”袁镇长微笑着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你王尧是能顾全大局的。”
“顾全大局”几个字,袁镇长说得很缓慢,很隆重,正是这份缓慢和隆重,扎得王尧的神经一抽一抽的。他分明感觉到这几个字里包含着别样的言外之意,他想把这言外之意抠出来。
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袁镇长又说话了。
袁镇长说:“王尧啊,我看你是对向遇春的死感到伤心,把脑壳整糊涂了。”
袁镇长说:“你呀,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做事要有组织原则,不能义气用事。”
袁镇长说:“这样吧,今天客也不让你请了,你自己回去,好好冷静一下!”
王尧走出了镇长办公室。
外面的阳光鲜亮得很,走在阳光底下,王尧犯起了迷糊:
向遇春真是我敲死的吗?真是我把死去的向遇春扔下河做了撞船沉水的假相吗?
一时间,他觉得根本就没那回事,要不然,全村都在传播流言,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告他?难道仅仅因为害怕告不动他或者给自己惹麻烦?关键是,领导都这么信任他呢!
阳光仿佛能晒透他的骨头,为他注入全新的力量。
他觉得精神一振。
但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他还没从街面走到渡口,精神就塌下去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镇政府外面的那种迷糊,就跟向遇春的尸检报告一样,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事实的真相却像山那么沉重,依然压在他的心头。
从袁镇长那里回来半个月后,又打起了春雷,下起了春雨。王尧趁四野无人,去给向遇春上坟。
向遇春的坟头,已长满萋萋芳草,雨水停泊在嫩绿的草梢上,亮闪闪的。
王尧摸出烟,首先为向遇春点上,对着坟头说:“伙计,大家都恨你,其实你没有那么遭恨。我俩最后一次在知味轩喝酒的时候,你还为村里人说了话……”
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后,刚吸一口,一滴雨水正好落在烟头上,滋的一声,烟灭了。
他没去管它,又说:“遇春,我对你犯了罪,应该受到惩罚,可是没有人惩罚我。”
一道树形闪电痉挛着插下来,雷声接踵而至。
王尧仰着脸,望着云彩飞扬的天空,暗想:“老天爷,你要是长眼睛,就把我劈死!”
又一道闪电,又一阵雷声。
但并没有劈死王尧。
“老天爷也不惩罚我,它连抱怨我一句也从来没有过……”
雷声过去,雨下得更加密集,大地上的树木花草和庄稼,贪婪地吮吸着雨水。
一片大山,一条长河,看着看着就丰茂起来了。
这是春天,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