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智杰指了指前面一座山坡说:“那山崖上有个斜坡,我在那儿发现你的,昨天晚上你受伤太重,情绪也不稳定,路也不好走,我不敢让你自己走,所以只好把你背下来。”
我顺着温智杰指的方向朝上一看,顿时心往下沉,那个山崖看上去很高,而且四周根本就可以说是没有路可走,他把我从那上面背下来,不知道有多费事。而且,昨天晚上,要是他稍微不注意,脚一滑,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脸又有点白,同时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感动,其实昨天温智杰完全可以不理会我,自己离去,却冒着生命危险把我背到这里。
“谢谢你……”我低声说。
温智杰诧异地瞟了我一眼,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笑说:“你不用那么客气,那上面虽然看着挺险,但慢慢绕着圈子走,还是能找着路下来的,只是现在如果要爬上去就会比较费事,所以得等你恢复好一点。”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们还是尽快顺路找到救援队才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我自己,先就这么着吧。”
温智杰又默默地看了看我,忽然说:“想不到你还挺坚强的。”
我低下头,郁闷地说:“是吗,真有这么坚强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不是……”温智杰认真地说,“人遭遇巨大的突变,失忆后情绪都会有很大的变化,甚至性格都会受到影响。从昨天你醒过来到现在,实际上时间并不长,你就能从低谷中走出。接受现实,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温智杰的话让我心里有些暖洋洋的,脸也有点发烧,我有点无奈地笑了。
“你看,你笑起来很好看,所以说既然现在已经这样,更要放开心情,多笑一点。”温智杰也笑起来。
心里的阴霾终于消逝了一点,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只听温智杰又说:“所以,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也许能帮到你。”见我有些不解,他耐心地解释说,“你看啊,虽然你说的普通话,但还是有点口音,而且和四川话相差很大,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是本地人,我听你说话倒有点像是江南那边的人,你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好好想想。还有,这次地震,全国各地的救援团体还有新闻媒体、心理专家什么的都到齐了。你的气质看上去不错,应该是接受过高等教育,但身体还是有些柔弱,所以我想你从事的工作有可能是记者、心理咨询师一类……”
是这样吗?我有些迷茫地望着温智杰,他又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我也只是猜测,反正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就窝这里仔细回想一下呗。”
“谢谢你,可是,难道我真有那么柔弱吗?”温智杰的话让我心里有点别扭,有点没好气地说。
温智杰愣了一下,见我脸上带着笑意,便也嘿嘿两声又说:“好吧,我说错了,你是大难不死的九命天猫。”
这话其实并不好笑,但我们互相看了看,还是同时笑出了声。一时间,我觉得和温智杰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前面那点疑惑和隔阂随着这爽朗的笑声也随之消散而去。但笑过之后,温智杰沉默下来,他拿过登山包,又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把手伸到我面前摊开说:“你把这个吃了。”
“这是……”我仔细看看,他手掌心里躺着两片白色的药片。
“阿司匹林,我带了一些,你吃一点,万一伤口发炎就麻烦了。”温智杰一边说一边又递过一瓶纯净水。
我忙阻止说:“不用……我记得你昨天给过我一瓶,应该在帐篷里,早上醒的时候我看到过。”
温智杰从帐篷里把那瓶水翻出来,拧开盖子看着我把药吃了下去,说:“看来就是这样,你的记忆功能没有受到大的损害,恢复的可能应该很大的,只是需要时间。”他又叹了口气,“可惜这荒山野地的,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你需要的是充足的睡眠和良好的休养,现在这些条件却都没有。”
“没有办法的事,就不用去想了。”虽然心头还是有点沉甸甸的,但我还是故作豁达地说,目光触及到温智杰的腿上,不由得问道,“你的腿伤是怎么回事?”
“和你差不多,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被落石划伤的。”温智杰简单地说了句,随即苦笑道,“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得告诉你,我的手机也丢了,所以现在我们等于是完全没法和外界联系,只能靠自己。”
“情况再坏也无非就这样了,没有什么。”我也苦苦一笑,又说,“好在我们还有点物资,总比其他很多人吃的都没有强吧。”
我的话得到温智杰一个赞许的眼神,“你果然有过人之处,比我见过的很多女孩子都坚强。”
“难道你和很多女孩子都有交集?”我打趣说,但不知为什么他这话让我有点不舒服,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温智杰好像没注意这一点,自顾自又说:“我以前接触过的女孩子,要么矫情,要么是真的弱不禁风,而且很……”说到这里他打住了。
“那只能说你太不了解女人,你不知道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女人们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勇气是你们男人无可比拟的。”一时间,我倒忘了目前的处境,只想着和他辩论一番。
可温智杰看来不想接这茬,只笑笑说:“是的是的,我眼前就有一位,所以我更希望你能战胜自己,找回记忆。”说完,他又站起来,不过这一次他嘴里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是伤口还在疼吗?”我关切地问道,他腿上的伤口看上去很有点恐怖,大大的口子张着,上面凝结着黑红色的血迹。
温智杰摆摆手说:“没有大事,我吃过消炎药,而且就这个条件,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法子,只能祈祷在我们走出这个地方时它不会给我找麻烦吧。今天我们再待一天,明天我去找找你的包,实在不行,我们就找路出去。”
我刚想拒绝,温智杰又是坚决地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如果能找到你的包或者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对你肯定有帮助。再说我带的食物足够我们两人吃一个星期,就这么定了。”
我只好沉默不语,短短的时间,我对这个男人已经很了解了,他谦虚有礼,阳光大气,但又很果决,敢于承担,而且看起来他勤于锻炼身体,所以体力也很好,不然不可能从那么陡峭的地方把我背下来。
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去,能培养出这么好的性格和体魄,我想到这里自失地一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后面的半天时间,我和温智杰各自睡了一觉,按他的说法,白天休息好,晚上就可以少睡一点,或者也容易惊醒一点,毕竟这里是荒山,虽然他这两天在山里没有碰到什么野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坚持要我睡到帐篷里,我抗议无效,只好从之。他则自己在草地上铺了一条毯子,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让我为之气结。
梦境依然是杂乱无比,我梦到好多不认识的人,好多很陌生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又已经是傍晚。我挣扎着坐起来,起身的时候感觉头不再那么疼痛欲裂,身上的酸疼感也好了许多,看来这一天的休养总算有了效果。
我爬出帐篷,见温智杰蹲在前边,他居然升起了一堆火,拿几块石头垒在一起,上面坐了一口小小的铝锅,此时锅里正翻腾着水花,冒出一股热气。
我抽抽鼻子,闻到一股方便面的气味,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温智杰听到声音,转过头说:“看你睡得沉,就没敢叫你,现在刚好,快来吃晚饭,你今天才喝了一罐八宝粥,肚子肯定饿了,也怪我那个时候老和你说话,都没问你吃不吃东西。”
他将铝锅从石头“灶”上端下来,递给我一双方便筷,指着锅又说:“我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这就一口锅,也没有别的容器,你先吃吧,你饿了一天,吃点热的暖暖胃。”
我接过筷子,怔怔地说:“你这都哪淘来的,还能生火?”
温智杰一笑,“我带了防风打火机。”
我一阵无语,但方便面的香气让我顾不得许多,蹲在地上用筷子捞起面条就吃,热腾腾的面条下肚,感觉全身都通泰了。
温智杰等我吃完,把锅重新架到火上,就着锅里的面汤,又把一包方便面下进去,一边说:“吃的倒是有,压缩饼干、高能饮料、方便面和一些罐头、点心。这些天我们先吃其他的食品,压缩饼干留到最后。”
我明白这样安排的用意,毕竟我们的路途会比较长,沿途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吃的,那些压缩饼干肯定要留到最后。
想到这里我又有点黯然,温智杰看我情绪又不太高,安慰说:“你放心,虽然没有电话,这几天也还有余震,但这条路我走过一次,我们现在的方位离我来时的安置点不远,再说地震发生以后,沿途肯定有很多搜救队的。”
我淡淡一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我对你来说可能是个累赘……”
温智杰刚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听了这话猛地把锅往地上一顿,冲口大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要觉得你是个累赘,当初就不会把你扛下来了。”
我吓了一跳,望向他时看他脸色都有点阴沉下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是他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吧。
温智杰沉着脸不再说话,我被他这么一吼,也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又沉闷起来。
良久,温智杰弯腰把锅拿起来,走到溪水边冲洗干净,又朝火堆里添了些树枝,才坐下来望着火堆出神。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低声说:“对不起,我情绪不太好。”
“不要紧,不要紧,是我说错话呛到你了。”我赶忙说。
温智杰叹了口气说:“这个话前几天我听过,是我的学生,一个叫小慧的很乖巧的女孩子,她被砸断了脊椎骨,我们抬着她行路,那天晚上,她也是这么对我说,她说:‘温老师,我不行了,带着我走,就是你们的累赘,把我放下吧……’”说到这里,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说不下去了。
“那后来呢?”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躺在担架上,气息奄奄,喃喃地对着温智杰说着什么。我哽咽着问,泪水夺眶而出。
温智杰慢慢抬起头,低沉地说:“不到天亮,她就去了,她是第一个死在我怀里的学生,随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都是伤势太重支持不下去的。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我的学生有一个死掉的,我也绝不丢下任何一个能生还的伙伴。”
我心里很难受,很想大哭一场,却只能静静流泪,哭喊不出来。温智杰倒没像白天一样掉泪,只是不断地朝火堆里添着树枝,神情更加的萧索。
又过了好一会儿,温智杰长吐了一口气,对我说:“不过,除了这个自己跑出去找水的小虎子,其他学生现在都安全了,他们都盼望着我回去,所以我必须活着见到他们,你也是。”
“能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不如这样,你和我说说你吧。”我擦干眼泪,心里的烦闷随着泪水流散了一些,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便有心想调节一下气氛。
温智杰望了我一眼,脸上微微绽放出一丝笑容,他当然明白我意思,便换了个坐姿,沉吟了一下说:“也好,反正这会儿也做不了别的事,就摆摆龙门阵吧。”
“龙门阵……”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冲壳子……哦,你也未必知道这个,就是随便瞎聊呗。”温智杰又轻轻笑笑,讲起他的故事来。
黑夜里,山风呼啸,四周一片寂静,篝火毕剥作响,驱离了一些深山夜晚的恐怖,而温智杰的故事,则完全吸引了我,让我更是忘记了周围的黑暗。
这位仁兄的经历倒也真是丰富,他在中国出生,十四岁时跟着父母定居海外,在英国念完硕士后回国发展,先后在好多公司供职,后来厌烦了都市的灯红酒绿,便辞职到处游玩儿,随后在这边支教了三个多月。
温智杰的故事告一段落,我有些唏嘘地说:“没想到你的人生这么精彩,可惜,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想起我的过去。”
温智杰笑笑说:“从小我父亲就告诉我,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我书是读够了,这次更算是历练了人生,也算对我父亲有个交代了。”
我莞尔一笑,问道:“那你觉得中国好,还是外国好。”
温智杰望着漆黑的夜空,想了半天才说:“我父亲原来在一家科研单位,就是受不了国内那种僵化的气氛才出的国,我那个时候还小,不懂很多事,大了以后处在国外,思维方式和做事的方法都和国内差得太多,有段时间,其实我挺讨厌回国的。”
“哦?”我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地从不同渠道里听到外国人对中国人不团结和窝里斗的批评:‘一个中国人是条龙,十个中国人是条虫’,‘勇于私仇,怯于公愤’,其实在国外,中国人特别好认,那些登机时争先恐后、在公共场所大呼小叫、对马路上的红灯视而不见的人,肯定是咱自己同胞。所以那个时候,我都很排斥这些人,就是和他们在国外的街头遇到,他们兴致勃勃地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都用英语回答他们。不过,他们有困难,我还是会帮忙。我有一个外国朋友,他在国内某知名学府读国际关系,是个‘中国通’。从前每每说起我们的国民性,总带有一股略带‘宽容’的优越感。他这样说:‘智杰,你们中国是很伟大的国家,可是,再伟大也有不可爱的地方。’他委婉地表示我们的国人有时候‘不可爱’,可我心里却非常明白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就像林语堂说的:‘一个国家能混过上下五千年,无论如何是值得敬仰的。’可是,这‘值得’又怎么讲呢?是敬他生理上的一种成功,抵抗力之坚强;别人都死了,而他偏还活着。这百年中,他的同辈早已逝世,或死于水,或死于火,或死于病,或死于匪,灾旱寒暑攻其外,喜怒忧乐侵其中,而他能保身养生,终是胜利者。这是敬老之真义。敬老的真谛,不在他德高望重,福气大,子孙多,倘使你遇到道旁一个老丐,看见他寒穷,无子孙,德不高望不重,遂不敬他,这不能算为真正敬老的精神。所以敬老是敬他的寿考而已。对于一个国家也是这样。”
温智杰的话让我很有点不舒服,但却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他,沉默了一下,我问:“那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回来,干脆待国外一辈子好啦。”
我以为这样的话过去他会无话可说,没想到这位仁兄的回答理直气壮得让我汗颜:“我是黑头发,黄皮肤,我不回国能去哪儿?这个话是我出国时,我初中的班主任蒋老师对我说的,我一直铭记着。”
“你……”我再次无语,不过总算明白了他意思,总结起来就是:自己人说自己人可以,别人不行。这个别人当然指的是那些金发碧眼的老外。
温智杰接着说:“这次遇到这个事情,我就知道,中国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忍耐、最无私的民族,这些天我看到的、听到的、见到的、经历的都是这样,我们的同胞在非常的时刻爆发出来的勇气和凝聚力,还有对别人的爱,是国外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无法比拟的。”
“大爱人间!”他说完以后,我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温智杰又丢过来一个赞赏的眼神,朝我竖起大拇指说:“没错。”紧接着,他看我一副若有所思样子,忙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我的脑子里此刻好像闪过一道光,捕捉到了一丝过去的影子,我思索着问:“你刚才说,你的班主任姓什么?”
“蒋老师!”
“这个字眼好熟悉,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绞尽脑汁,想在记忆深处寻觅出与此相关的信息,温智杰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看他的样子,没来由地又有点点想笑,憋了半天后,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但随即就牵扯到后脑勺儿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想到什么了?”温智杰一喜,忙不迭地问。
我摇摇头,大声说:“没有!”他神色又一暗,咕噜一句,“没有就没有呗,你干吗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的?”
我忍住笑回道:“我是觉得,你刚才那副样子,那么紧张,就跟护犊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