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杰克交情尚浅,真正也就见过对方两次,在一个疯狂的日子里,我跋涉到广州的另一端去找他,在一个雨水汗水齐刷刷往下淌的闷热夜晚,他搂过我,我抱过他,我们两个寂寞的人儿彼此相偎,抵挡着一座城市的寂寞。
广州很脏,脏兮兮的街道脏兮兮的树脏兮兮的风脏兮兮的欲望,这个冠以“世界批发之都”的城市却不能批量复制幸福。在一个地铁站的出口,我遇见一个流浪少年,我愿意用少年来称呼每一个我遇见的流浪的人,因为他们有不老的心。少年满脸污浊,衣褶里散发着浓重臭味,手里举着把沾着肉丝的刀片,脚上清晰划着深浅不一的血痕,路过的人都会因不忍塞钱给他或加速离开。
他用把自己割伤,逼迫看客给钱的残忍手段让人不禁联想到自己的痛楚,那种被藏在写字楼里,掩埋在伪装的热闹下静静腐烂的痛楚。因为不忍,我给了他几块钱,转身前,看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个出入地铁的人的后背,像死神在打量具具腐尸。
流浪到一定程度,把流浪当生命的人必会疯狂,为了物质使出下三滥手段的流浪者虽然疯了却不是真正的流浪:我见过流浪的孩子围着坟墓一圈圈转,为了一个上香人留下的香蕉,被开着高档车的男人挥笤驱逐;流浪的中年人撕碎着手里报纸边撒边笑边向路人啐口水;流浪的母亲袒露半边乳房以喂饱用色心看待她的人的目光和手里孩童;流浪的野马在雪灾里一只又一只倒下……流浪的病人袒露残疾,流浪的穷人袒露穷困,流浪的一切生命都袒露着他们缺乏的,换来同情,以给养自己。他们都不是真的流浪,真正的流浪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天性,像浮游生物,漂泊是天性,无关河和海。而现今的种种流浪,发自人类口的,都是为了逃脱某物的一个借口。
我和杰克,两个在广州生活的外地人,因为一些七七八八的借口,不得不寄居于广州。他工作尚好,在广州很有发展前途但形单影只,纵然成功也无人分享。我刚失恋却因为对家人的承诺不得离开,纵有伤感无处安放,我们都过得很辛苦,拥抱是最好的贴近。这种拥抱没有使命性,所以很安心,他身上有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靠近再多闻闻。
我们在红砖厂数一只只青蛙的叫声,看哪只青蛙叫得最凄凉,看接天荷叶在荷池里被风吹起荡漾涟漪,蜕皮的蝉是如何用撕心裂肺的呼唤表达着成长的疼痛,看风看花看对方的影子路灯下模糊的脸庞……院子里有很多有趣的标语,我们指着这些标语戏谑打闹,推来搡去,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可以拍鬼片的空荡荡的工厂,杰克和我将头探进去,让黑暗蒙住我和他的眼睛,像小时候玩的那个“我悄悄地蒙住你的眼睛”,我们玩得很快乐,黑暗里他碰到了我的指尖,我的手当时很冰凉。
有一个故事,是说如果你踩着一个人的影子走,就可以走进他的心里。当然,这个故事是我编造的,因为我太想有个人可以走进我心里,再也不逃走,所以我的影子在我身后不断地拉长,变窄,和其他陌生人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我不停地踩着路边遇见的陌生人的影子,杰克不说话伴在我身边,有时我在前,有时我在后,有时我们并排坐在石头桌上背靠背谈天,我故意叫得很大声,上演着午夜幽灵,说很多很黄很暴力的笑话,我们的笑声飘得到处都是。
杰克和我都是同类人,一边自我解剖伤口,一边捂着掖着不让别人发现。其实心里都渴望关怀,就像他会在我很久没联系他忽然弹出QQ问我想他没,我也会在他的头像暗了很久时一遍遍给他留言,催他上线。
杰克在一个疯狂的日子里疯狂地从广州的一个角落来找另一个角落的我,然后我们说了很多唧唧歪歪插科打诨掏心窝的话,散步游走。之后我又在一个疯狂地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窜到广州的那一面去找他,穿着薄丝袜和短裤,冻得直哆嗦时被他领回了家,整夜聊天。我们认识得很疯狂,像被这座城市遗忘的两个躲在边缘的幽灵,疯狂地享受着这种被遗忘的快乐。
这座城市是公开的,广州是公开的,那些密密匝匝的握手楼早已将我们的隐私暴露无遗。这种快乐很珍贵,以一种耳语式的温柔和狂吻式的狂热让我和杰克惺惺相惜,我们扯淡我们叫嚣我们给对方看过去的情人我们睡在彼此的身旁,有身体的接触却格外纯洁。
后来我睡着了,我们的手还握在一起,紧紧地。
当时我情不自禁有些想哭。
杰克醒来了好几次,在梦中他会像个呜咽发抖的小孩,我抱紧了他,他就把我搂得更紧。
第二天清晨,我们准备坐地铁各上各班,他往东我向西,过马路时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可以牵我过马路,因为我怕我和他会被车流驱散。杰克的眼神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像只被割了尾巴的猫,想撒娇又刻意回避。我害怕一个人过马路,一直都害怕,童年时被撵出家,就抱着马路上背影像爸爸的陌生叔叔的大腿,不住地央求带我走,可总会被甩开,记忆里一个人过马路就是被抛弃。杰克什么都没有说,笑笑,很自然地把我的手放进了他手心里,再也没有松开过。
身后车流滚滚,可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那天早上广州难得现了一个晴天,阳光温暖地洒在每一个过马路的人身上。我看看天,再看看他们,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