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商合办”是李鸿章提出的开创性的改革模式。李鸿章为了进一步触摸紫禁城的底线,在给皇帝的奏折中提出,政府可以先从军费中划拨20万串钱借给商局,用以取信于依附洋商名下的华商。慈禧太后看了李鸿章的奏折后,立即派人送到了总理衙门。
在奏折中,李鸿章举荐朱其昂总办轮船招商:“朱其昂承办海运十余年,于商情极为熟悉,人亦明干。”李鸿章在向皇帝举荐之前,对朱其昂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发现他在漕帮中拥有相当高的声望,同时在跟美国商人合作的过程中,也结交了一批资深的买办商人,不少江浙、广东商帮的巨贾和他都是莫逆之交。
李鸿章的举荐令朱其昂激动不已,旗昌洋行总买办陈煦元、清美洋行买办李振玉、怡和洋行买办唐廷枢等一干人马都纷纷向朱其昂表示祝贺。按照李鸿章的要求,朱其昂跟李鸿章的天津代表一道,要抓紧拿出一个更为完备的轮船招商章程。
当朱其昂将一份长长的《轮船招商节略并各项条程》交到李鸿章手上时,李鸿章脸上的笑容让朱其昂松了一口气。朱其昂的章程有32条,轮船的招商租用、轮船保险、码头的筹建、水手的选用、运输的价格、纳税、轮船的燃料用煤、轮船招商局的管理等都囊括其中。[23]
李鸿章在给皇帝的一份奏折中将朱其昂大肆表扬,说他草拟的章程很详细,比其他参与者草拟的章程更加扼要切实。李鸿章在奏折中泄露了他对盛宣怀的失望,尤其是朱其昂在章程中贯彻落实“官商合办”的改革路线,让李鸿章相当满意。在李鸿章看来,朱其昂的章程公布出去一定会让商人们信服,纷纷入股跟国有资本合作。[24]
轮船招商的奏折送抵紫禁城,帝国的商人们沸腾了。“泰西轮船、机器、火炮之精,泄天地造化之奇,为军国所利用,以此致强,以此致富,若中土仿而行之,势必雄跨四海。”郑观应感慨“洋船往来,实获厚利,喧宾夺主。”轮船招商局成立之后,“凡西人之长江轮船,一概给价收回,长江商船之利,悉归中国独擅权利。”[25]
1872年12月27日,紫禁城天寒地冻,同治皇帝将李鸿章的密折《试办轮船招商折》转批到总理衙门,下令李鸿章跟总理衙门通力合作。拿到皇帝批文的李鸿章心潮澎湃,他已经成为帝国名副其实的改革总设计师。他立即下令朱其昂,轮船招商局要马上开张。
轮船招商局初启航
广昌号老板办公室灯火通明。
朱其昂叼着大烟袋正看来自直隶总督府的信函,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漕帮世家子弟,今天终于成为帝国改革的前锋,朱其昂想起了当初跟李鸿章许诺的豪言壮语,为了招商局项目能够顺利进行,愿“以身家作抵”。[26]
1872年8月15日,在李鸿章的活动下,户部划拨直隶练饷局存款制钱20万串,作为设局商本。李鸿章将辖区练兵的银子划拨到招商局,就是为了示信于众商。按照户部的要求,练兵银子按照国家规定,期限三年,年息七厘,至于招商局的盈亏,国家不负责。
朱其昂从天津返回上海的时候,户部的银子已经划拨下来,扣除预缴利息及其他款项,实收18.8万串,大约合银12.3万余两。作为轮船招商局的开局银子,朱其昂小心谨慎地将其存在广昌号。
李鸿章希望轮船招商局能够在1873年元月开张,这让朱其昂倍感压力。轮船招商局筹备处设在自己公司的一间办公室,这可是帝国改革的第一个商业项目,轮船招商局的股票要想推销出去,没有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商人们一定会认为政府是在开设皮包公司诓钱。
轮船招商局的信誉除了户部的20万串制钱,还需要按照欧美现代公司治理规章进行管理。朱其昂向总理衙门提出,按照欧美公司的规范,招商局需要有独立的公章、旗帜,需要刊刻招商局印章,制作公司旗帜。
总理衙门立即致函兵部,希望兵部能够按照轮船招商局的设计,授予招商局一面公司旗帜,同时给轮船招商局颁发关防,以便公司轮船能够在帝国海域畅行无阻。很快,一面代表生意兴隆、连年有余的双鱼旗帜,连同兵部关防送抵上海。[27]公章属于商局印信,兵部不予刊刻,朱其昂只能自己搞定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朱其昂派人在上海洋泾浜南永安街租了一套房子,作为轮船招商局正式的办公场所。经过一番装修,富丽堂皇的新办公楼那叫一个气派。朱其昂决定给朋友们写封信,现在需要漕帮的兄弟们跟生意场上的至交帮助,因为轮船招商需要钱,更需要信用杠杆的支撑。
朱其昂提笔给阜康集团的胡雪岩、清美洋行的买办李振玉分别写了一封信,邀请两位老朋友到轮船招商局办公室做客。做客喝茶是朱其昂的客套话,主要是希望两位能够认购一部分轮船招商的股票,对这两位来说,那只是小菜一碟。
胡雪岩现在官居福建候补道,正一品封典,旗下有海关银号6家、当铺26家、阜康钱庄分号遍布全国。阜康集团下面的生丝、中药产业更是雄霸江浙。[28]胡雪岩现在可是陕甘总督左宗棠身边的红人,专门在上海为左宗棠筹措资金,采办军需,上海滩的权贵商贾们都称胡雪岩为“西征后勤部长”。
李振玉跟美国人做生意,主要是贩卖茶叶。尽管广东跟江浙商帮都暗地里讥笑李振玉为茶贩子,朱其昂却并不在意,两人在与美国人合作的过程中,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在朱其昂北上天津的时候,朱其昂将李振玉隆重介绍给李鸿章,但李鸿章对李振玉这种精明的生意人印象不太好。
朱其昂在办公室静候老朋友的到来。李振玉到了永安街,远远就看到国旗跟局旗在楼顶迎风飘扬,那个气派超过了上海滩任何一家跨国集团。李振玉对轮船招商项目相当感兴趣,当初在天津的时候就表示要购买轮船招商局的股票,希望能够在改革之初抢占先机。
李振玉跟朱其昂进行了进一步的磋商。朱其昂现在屁股坐在官一边,跟李振玉喋喋不休地强调,现在朝廷拿出了练兵的银子来经营航运业,改革决心是前无古人的。作为帝国的商人,一定要具有奉献精神。朝廷会派出公正精明的官员管理团队,按照现代商业运作模式进行管理。
办公室争论不断,李振玉突然听不明白身为总办的朱其昂的话。在天津讨论的时候轮船招商是官商合办,现在朱其昂将轮船招商局搞成了衙门,无论是后勤还是业务,都由官员进行管理。商人掏钱只是陪着官员玩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事儿。
激烈的讨论之后,李振玉遗憾地跟朱其昂道别了。朱其昂之前在给李鸿章的报告中说,李振玉跟自己志同道合,愿意购买轮船招商局的股票。现在谈崩了,朱其昂向李鸿章汇报说,经过了激烈讨论,李振玉跟招商局的未来发展理念上差别太大,“以众论不洽,又经辞退”。[29]朱其昂跟多年的伙伴分道扬镳了。
李振玉走了,朱其昂还在等待胡雪岩的到来。朱其昂曾经在李鸿章面前鼓吹胡雪岩,说他身为江浙首富,富有而正派,对筹备轮船招商相当有兴趣,愿意认购10万两。李鸿章当时相当吃惊,谁不知胡雪岩是左宗棠的臂膀,正在为左宗棠西征筹钱筹饷,这个时候居然愿意斥巨资购买轮船招商局的股票,实在出人意料。
李鸿章给紫禁城汇报了胡雪岩意欲购买轮船招商局股票一事。[30]当时,左宗棠正在向朝廷奏请封典,希望朝廷看在胡雪岩为西征做出的贡献,请给胡雪岩正一品封典。慈禧太后看到两份奏折后感动得热泪盈眶,为西征筹钱筹饷的胡雪岩功同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现在还愿为轮船招商出资10万两。慈禧太后的朱批到了吏部,朝廷赏给了胡雪岩正一品封典。
慈禧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头上戴着红顶子的胡雪岩,当时已经富可敌国。国家的高级官员中除了左宗棠、李鸿章,胡雪岩通过旗下的阜康钱庄,还跟不少的八旗贵族、封疆大吏称兄道弟,跟阜康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闽浙总督文煜就将30万两银子高息存在阜康钱庄。
朱其昂更没有想到的是,红得发紫的中国首富,本来承诺要认购10万两轮船招商局股票。可是自己的信函送到府上,胡雪岩却一直没有动静。朱其昂派人盛邀胡雪岩喝茶,胡雪岩告诉来者,自己正在跟德国人洽谈一笔重要的军火生意,左大帅正在西北大营等着德国的克虏伯大炮,德国人现在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德国人在大清帝国的航运业堪称空白,对英美航运巨头在华获取的暴利一直耿耿于怀。他们打听到了胡雪岩向朱其昂认购10万两轮船招商局股票的信息后,立即给胡雪岩出了三个选择题:一,将轮船股票抵押给德国人,军火成交;二,拒绝抵押股票,军火生意没商量;三,不购买轮船股票,军火成交。
总理衙门会议在讨论轮船招商股票归属的时候特别强调,作为帝国改革的第一个商业项目,事关国家航运业的百年大计,股票持有人只能是华商,严禁外资持有跟变相持有轮船招商局股票。德国人现在盯上胡雪岩认购的股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图谋成为轮船招商局的幕后股东,以帝国轮船业的名义,跟英美船商瓜分中国航运。
胡雪岩眉头紧锁,现在阿古柏在新疆耀武扬威,沙俄王朝跟英伦王朝争相支持阿古柏,左宗棠正等着德国人的军火。一旦胡雪岩买了招商局的股票,要么军火买不着,那样阿古柏可就要长驱南下,北京危险。要么股票落入德国人之手,轮船招商局将成为德国人牟利的工具。
德国人的算盘让朱其昂的股票销售计划落空了。朱其昂在给李鸿章的报告中,对胡雪岩的正派可是赞赏有加,现在看来胡雪岩的认购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失去了胡雪岩这样的大商人,朱其昂必须第一时间向李鸿章汇报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李鸿章这个时候发现上当了,因为在1871年的时候,左宗棠就为胡雪岩奏请过正一品封典,当时吏部驳回了左宗棠的奏请。轮船招商局筹建之初,左宗棠再次奏请朝廷赏赐胡雪岩。身为帝国首富,这一次如果再被驳回,胡雪岩在官场和商场都将颜面尽失,所以胡雪岩主动提出认购股票,让李鸿章将这样的信息汇报给慈禧太后,正一品封典就如探囊取物。
一个完美的连环套令李鸿章如哑巴吃黄连,因为自己在奏折中赞赏胡雪岩是正派的富商,在慈禧太后看来,李鸿章都为胡雪岩的正派背书,正一品封典自然要赏赐。李鸿章万万没有想到,胡雪岩正一品封典到手,德国人就成了他不履行认股的挡箭牌。李鸿章无法向朝廷揭露胡雪岩的背信弃义,只能在给朋友的信函中抱怨,对胡雪岩“畏洋商嫉忌”裹足不前感到相当失望。[31]
朱其昂在办公室拼命地抽大烟,脑子空空如也。谁还对轮船招商局的股票感兴趣呢?朱其昂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琢磨上海滩的商界大佬。对,郁熙绳,漕粮海运局江苏局总办、海运委员会委员,现在是上海滩商船会馆总董,海运漕粮各商号公推的领袖。
郁熙绳,嘉定南翔人。祖父郁润桂13岁开始在上海做生意,后加入漕帮经营沙船,创办商船会馆,成为海运漕粮的沙船领袖。郁熙绳的伯父郁彭年更是将郁氏家族打造成为上海巨族。郁熙绳后来接掌郁氏家族,主持商务会馆事务,成为上海沙船界的新领袖。
朱其昂找到了郁熙绳,眉飞色舞地向郁熙绳描绘轮船招商的美好蓝图。郁熙绳颇有其伯父郁彭年的豪爽风格,当即拍板认购1万两,[32]吩咐账房先生第二天将银两送到轮船招商局办公室。郁熙绳的豪爽令朱其昂感激涕零,漕帮兄弟真是血浓于水啊。朱其昂决定通过郁熙绳向漕帮商界开展大规模的股票销售。
洋买办暗度招商局
开局不利
朱其昂口吐莲花,郁熙绳不停地抽烟。
郁氏家族现在是上海滩的巨擘,按照家族尊卑,郁熙绳跟他老爸一样只能是郁家二公子,本轮不上他来总管上千万的家产。但有着上海滩沙船领袖之称的郁彭年去世前,钦点头脑灵活的郁熙绳继承郁氏家族大权。郁氏家族进入了郁熙绳时代。
郁熙绳现在身为商船会馆的总董,整个沙船行业都指望这位郁家二少爷能够重振昔日辉煌。为了郁家基业跟沙船未来,郁熙绳拼命混了个漕粮海运局江苏局的总办,可是欧美船商们为了争夺海运漕粮的市场,怂恿他们的大使将漕运问题上升为国际政治问题。现在轮船招商局,成立,郁熙绳可以以国家名义拒绝欧美船商,但是这样一来自己为沙船兄弟们争来的漕运订单也将划归轮船招商局。
朱其昂现在必须要搞定一个有头有脸的富商,胡雪岩爽约了,如果郁熙绳再搞不定,在李鸿章那里就无法交代了。朱其昂恐吓郁熙绳,说现在朝廷拿出了练兵的银子来搞轮船招商,可想而知朝廷的决心,现在是漕帮转型的绝佳机会,一旦错过这个机会,轮船招商局拿走了漕运订单,漕帮将来就会彻底被现代航运业给干掉。
权衡利弊后,郁熙绳决定通过入股轮船招商局为漕帮沙船谋一条后路。轮船招商局将来走海运、长江内河流域,但是运河两岸相关的业务还需要沙船,投资轮船招商局,可以为漕帮沙船拉一笔长久的订单,因为漕帮的沙船可以配合轮船招商局做支流的漕运业务。更为重要的是,漕帮沙船有轮船招商局的股票,一旦势头良好,就可以优先增资扩股,完成漕帮的现代化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