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政治、哲学，乃至数学，归根结底都是个性的产物一样，一个人的作品，无论怎样抽象怎样理念化，总会在某个地方酷似他本人——就像他本人会酷似某个地方。为了更深刻地认识明月构想，更精确地感受其生长基点和那难以把握的形成过程，如果能够把欧阳江山的形象做一番面相学分析，将会不无用处。但出乎意料，感情的不平静竟使这一工作成为难题。据一类说法所述，欧阳江山长身玉立、表情严肃、风度儒雅。关于他的眼睛就有几种说法：一、眼神“忽而凝神冥思，使汇报工作的人认为他已经没有听了，但一当你打住话头，他立刻抬起眼皮，两粒眼珠像灼炭一样咄口出逼人”。二、“深邃的眼睛中有一种向内心凝视的神气”。三、“天性中哔剥燃烧的东西使他的眼神色泽泛白，游移不定，像隔了一层微微颤动的热空气，恰如他那富于煽动性的语言”。另外，他有一双大手，“开会时总爱按在桌面上成为引人注目的两大张”。在演讲中这双手会“升起来在人们头上像一双翅膀”；接见人时则攥成拳头放在椅子扶手上，“像一对沉甸甸的哑铃”；而踱步时则“垂在身侧从不摇动，像在痛下决心”。
另一类说法（多为技术人员）却认为欧阳江山个子并不高，“只不过由于他当时的权威，而且由于总爱站在高处而显得高罢了”。至于眼睛，那双眼睛“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迷迷蒙蒙像恍惚的鱼眼，哪里有什么光芒”。出于傲慢，他从不正眼看人，“反正也看不清”，两粒眼珠“像水平仪中的气泡一样死活不肯留在正中央”（一测量员语）。手的确大，却像纸板一样白而薄，他“为此自卑，所以才不敢与手心厚实的人握手，害怕泄露他内心的虚弱”。他“不近女色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他握拳或踱步时，“姿态十分僵硬，像抬了一张无形的担架，说不定就是抬了他自己心里头的罪孽”（一随队医生语）。
无论怎样，至少，欧阳江山多半有一对梦幻者的眼睛，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大手，也许还有些神经质。此外很难想象。那些一度四处张贴的画像已经在清算的浪潮中被烧光了，留给后人的唯有玻璃板下一张揭不下来的黑白小照片。这张照片是胸像，看不见手，也无法测定身高，而且，还因为浸水和年代久远而白化了。这张模模糊糊的人像看上去就像在表现瘠土、石灰岩和月光下的一蓬衰草。夸张些说，几乎就像他那清寒料峭的家乡景色的风光特写。这也许就是所谓一个人的气质总要体现他生长的环境，或者如陈词滥调所说的那样：××山冲培育了他的品格。
研究欧阳江山留下的物品也许比研究他的形象更有收益。由此可以观察到一个人的经历和气质怎样以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的方式浸透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即便在看来最为枯燥的报告中也是如此。作为一个早年辍学的数学系学生，他终生留恋数学，书架上放着的一排数学教程就是明证，而那种耿耿于怀的遗憾心情在新城构想中终于以一种近于索取补偿的方式表现出来。作为工程兵军官，他追求简洁明晰，秩序井然。他是那种所谓一天工作二十五小时的勤奋学者，因此他才幻想一天中有两天的精力，即便是在赋闲无事的日子里，他的以分钟计的工作日程仍然排得满满的。这种习惯，或者说保持这种习惯的愿望（由于衰退、发怔，他并不总是能够严格执行）贯穿了他的晚年。下面原样照抄的是他从里面贴在橱柜玻璃门上的作息时刻表：
4：45—4：50 深呼吸
4：50—5：00 安排当天工作，并复诵一遍（要出声）
5：00—5：10 起床
5：10—5：45 跑步（茶市口一新桥）
5：45—6：00 漱口洗脸清刷假牙
6：00—7：00 经典著作阅读时间审阅前一天的笔记
7：00—7：15 修整仪容
7：15—7：45 打开水早餐
7：45—8：00 打扫屋顶及室内卫生
8：00—8：30 喂蚂蚁观察组织形式
8：30—8：40 准备工具
8：40—8：50 头手倒立
8：50—10：00 模型制作时间
10：00—10：15 广播操
10：15—10：45 拿报读报帮助老涂解决思想问题
10：45—12：00 模型制作时间
12：00—12：30 午餐
12：30—13：30 午眠
13：30—15：30 模型制作时间
15：30—16：00 解题
16：00—16：45 解大便
16：45—17：30 其他
17：30—18：00 晚餐
18：00—19：00 散步思考观察生活听取群众呼声（注意不做评论）
19：00—19：30 收听当日新闻分析形势做笔记
19：30—20：30 经典著作阅读时间做笔记
20：30—21：00 写信等文书工作
21：00—21：30 小憩酝酿情绪
21：30—23：30 回忆录
23：30—24：00 准备就寝检查门闩
24：00 熄灯
这张作息时间表勾勒出了欧阳江山晚年生活的大体轮廓，具有相当程度的准确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欧阳江山基本上就按照这张作息表生活。基本上——银厂的百姓可以证明。这张表是了解欧阳江山其人的重要线索。当然，像所有人的生活史一样，有许多细节是永远无法知晓的。表上没有写，也不可能写。好在这些细节其实也没有必要了解。尽管人们常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作为生物性的人，实际上人人都差不多。表上透露出的一些情况原是不为人知的，譬如在工作之前郑重其事地头手倒立，譬如在模型中放养蚂蚁等。另有一些情况，人们是知道的，但只是在看了这张表之后才明白动机，譬如每天上午在收发室和看门老涂的那阵闲聊的目的。对此，看门老涂颇有些尴尬：原来是为了帮他“解决思想问题”。多年以来，他出于朴素的怜悯之心，总是陪着欧阳江山发发牢骚，他甚至还一直以为唯有自己能接近这个怪人，因而有点暗自得意呢。
表面上看起来，欧阳江山完全把握住了自己的生活，表面看来他胸有成竹、井井有条，对每分钟都有所控制有所安排。但是，正像他的整个构想一样，具有寓言意味的是，他控制一切却不能控制实际效果。从早上7点到7点15分，他要用十五分钟时间“修整仪容”，而实际上谁也想不到他的那副仪容居然是细心修整过的。在人们的印象中，欧阳江山总是和旧军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与他接近些的人还依稀记得他冬季穿的那件油光光的军大衣和夏天里那些被汗浸得松垮朽薄、正由棉布向纱布转化的衬衣短裤。据说他总是两肘白灰，胡茬也剃得长长短短。而晚上6点到7点，他在黄昏时分的所谓散步和思考，完全不具有这两个词组中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意味。那些自言自语、那些突兀的手势，给人的感觉是失控衰退，甚至还要糟糕些，令人怜悯。谁也不知道他在街上东看看西听听会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在“观察”“听取”。不少中老年妇女都还记得他在人群外转悠，听又听不清、挤又挤不进的急切样子。那时候，男人们早已不关心他了，只有这些妇女们或许还谈谈他，或许怀着同情回忆一下他年富力强时的情形。还有一点，欧阳江山绝对想不到，每天上午他那样严肃认真做来的广播操，竟然成了银厂的一大笑柄，成了他附近那所学校里一年一年流出流进的学生们永难忘怀的回忆。每天上午10点，学校的高音喇叭一响，满操场的学生们都能望见远处屋顶上那个身影。广播操换了一代又一代，和任何一代广播操相比，他的动作都显得非常好笑、非常奇怪：那些颤巍巍的燕式平衡，那些青蛙一般脚后跟对脚后跟的下蹲，还有单腿踢甩，还有马步大开从胯下倒看过来，等等。不知道欧阳江山是因为看不清，或者他只顾认真做操根本没有看，总之，他肯定没有意识到他这套动作已经过时多年了。他和着音乐和节拍表演着不同的东西，就是这些怪模怪样的动作，加上他做这些动作时的过分到位，尽管已经多次看过，还是常常使学生们哗笑不已。有时候，整个操场上的人都笑得忍不住停下来（而这是欧阳江山听不见的），老师们（有时还有校长）也都手捧茶杯从教研室里踱出来观看，于是全校师生都站在那里等着音乐的结束，因为最末一节是最精彩的：只见欧阳江山双手侧举作呈献状，急促地蹦哒向前，突然又换了一边，这时候，操场上的人们就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队伍也就此自然解散了。
在全校师生中，唯有语文教研组的贺老师是绝对不会随着大家一同发笑的。有时候，他还会在窗口对下面叽叽咕咕兀自骂上两句，砰的一声摔上窗子。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他是这所学校的元老，他是以愤世嫉俗、尖酸刻薄著称的有名气的诗人。这件众人当作绝好笑料的事，会在他心头引发一阵复杂的情绪。欧阳江山晚年的这副惨象，总是使他极不愉快地回想起当年，回想起他在普照平原上一度轰轰烈烈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