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集徽志的活动很快变成了全民性的论战。众说纷纭,最后归为几大类,带上了强烈的宗派色彩,牵涉到了各阶层的尊严,结果不得不组成一个人数众多的评选委员会,仿佛要决定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大会上,手工业方面的代表力荐齿轮;农民代表则坚持用向日葵;姓涂的赶马人、运输组组长,一直扛着大车轮子;也有斯文人悠悠然拿着颗硕大的朱砂印章。大家吵成一团。一个从山区下来的彝族青年,头上蓄着“天菩萨”,手里抓着一只死老鹰,在圈子外面转悠,他好几次把老鹰举过头顶,但最后一句话也没插上,通红着脸猛地蹲在地下。舌战正酣,有人向主席台传递过去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一片圆圆的横切开的甜橙和一纸书信。信中历数了甜橙的色泽,橙片中心那些簇集的众多种子,那由辐射状格片划分的瓣瓣分区,以及外圈的一层城墙般的厚皮。匿名的写信人指出,这橙片的形状与新城构想相当近似,本地又出产柑橘,何不就以此作为徽志,象征丰收、富足、温暖的阳光和甜蜜的生活。这番言词说得有理有节,又投合了乡土情感,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打探写信人的姓名,“橙城”似乎就要诞生了。
这时候桌面砰然作响,欧阳江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朵又冷又重、用汉白玉雕成的莲花镇纸石放在桌上,和橙片并列在一起。他一声不响,扫视众人,然后在一片静默中,以一场雄辩否决了橙片。基本论点如下:虽然橙片的外形更为近似,但徽志的主要价值在于象征性,而不是模仿。况且,橙片要切开来才感受得到,而大家都是剥开来吃的,顶多是切成四瓣,切成圆片太勉强了。而莲花象征圣洁,莲花的冰清玉洁和明月新城的纯净有着更为内在的联系,形状也算相似。这朵从旧世界的污泥中升起的莲花,将体现出新城建设者们对完美无瑕的新生活的追求,体现出信念之虔诚、理想之纯粹,不含杂质。莲花是神话中的宝座,生活在莲花中的人民,将会时时自豪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宝座的创造者,就是新世界的主人翁。而与莲花相比,橙子,这种瓜果,这种入口的浊物,这种由人畜粪水浇灌培育、每年大量生产、与文化毫不相干的浊物,廉价,易腐,诉诸口欲,渗透了甜蜜堕落的享乐意识。以它来作为一个城市一种理想的象征,只能象征这种理想将在腐化堕落中迅速瓦解,正如眼前这片橙片很快就会干缩霉烂一样。此外,新城一派洁白,而橙片却是黄色的,色彩上的巨大差别足以抵消橙片在形态上的近似。更何况,黄澄澄的颜色和围廓般的一圈厚皮将会令人想起封建王朝的太阳城池,一个新世界决不容令人产生这种联想,以及等等。强有力的手势,加上坚定的神情,欧阳江山的这番话很有说服力,至少——很多人听得迷迷糊糊——很有来头,尤其对切成片这一点,大家都认为确实不成体统。支持过橙片或向日葵的人有些愧疚,有点冷飕飕的。莲花就这样定下来了。
对于一个试图概括这段历史的研究者来说,这段掌故的价值仅仅在于它表现出了欧阳江山与众人之间的那种最原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分歧(正是这种分歧导致了后来的一切不幸)。而对一个具体的考察者来说,它的有趣之处在于它透露出了关于欧阳江山其人的非常个人化的一面。那朵玉雕莲花,为我们引出了那些收藏。在考察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时却关注这些收藏难免使人感到琐屑,但既然历史常常是由某些细小偶然的事件决定的,也许这些琐屑实际上至关重要,甚至比思想或纲领更为高级。想一想,在那样的日子里,作为一个激进的革命性人物、一个日理万机的社会活动家,却暗自井井有条地收藏着一批小玩意儿,并把它们保留至死,这绝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打开暗黝黝的瘦削的玻璃橱柜,在肋骨一般密密排列的格片之间,错落有致地陈放着好些物品。有一刹那,我几乎觉得像在面对着欧阳江山本人打开的腹腔,因为在心脏的部位正好放着一个有红有绿的医用模型心脏——但其余的一切都不同了:铜镜、一叠古币、两粒围棋、水晶图章、树叶书笺、蝴蝶标本、空心鸟蛋、二十面体的玻璃镇纸、七零八落的钟表内瓤和一个完整的蜂巢,还有他自己的一颗智齿,上面刻着姓名缩写和年月日。这些珍藏中已经没有玉雕莲花了,但所有这些都与玉雕莲花气质类似。这是风格化的收藏。这些小巧玲珑的东西,冰凉、美丽、合乎规律,但其中隐含的那种精确和绝对的倾向又像洁癖一样令人不安。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垫了棉花或绒布,放在一个个浅浅的玻璃盘子里。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当欧阳江山像翻拣自身一样把玩这些心爱物件时的快感,如果心之所感确实不如眼之所见,那么,根据面对橱柜时的感觉,可以认为莲花的主题,乃至明月新城构想都是和这些收藏息息相关的。但我们不必在这一推论上走得太远,也许欧阳江山实际上并不是根据莲花立意而后进入设计的,很可能情况恰恰相反,其实是先有了出自功用的放射形布局,然后才利用了莲花、光明、圣洁这一类颇有益处的解释,就像政治家利用形势。
新城的这种布局,在功能方面的考虑是清晰的。构想简介中指出:这种放射形的布局是“一种完整而严谨的形式”。各个地点坐标位置是明白无误的,宛如钟表。一个能够识钟读表的人,只要告知他某个位置的地址编码,如10,2-3,他就能立刻知道这是指第十大道第二环路和三环路之间。位置随编码的增加而精确,如10923835264,意即十与九大道之间的城区,二环与三环之间的街坊,第八幢三单元五楼二号六口之家中年龄排行第四的那一个人。根据这一原理,还可细细划分,直至性格和血型。除了将大大改进现行的户口制度之外,这种布局还具有另外的积极的功能:由于布局清晰、规整、便于记忆,只要看过几次城市地图,就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一图像深深印在脑海里,无论走到哪片区域,只要一看见街道编码,就会很自然地把自己所在的实际位置和在地图上的图面位置重合起来。根据心理学测验,这种图像与实地的重叠常常导致双重感觉,就像我们人人都会在某一时刻既在行动同时又在观察自己行动一样,人们会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从而下意识地加强自我监督。
“更为奇妙的是,”欧阳江山在提交给筹委会的详细报告中写道,“这种布局也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清晨,劳动群众精神饱满地去上班,当他们穿过中心广场或横过东西干道时,将会看见一轮红日正在大道尽头冉冉上升,霞光穿透整个城市:而在傍晚,当他们原路返回时,夕阳正好在大道另一端。由于采用了对称和匀称的建筑布局,面对夕阳和同样的光线,近似的景象会在他们的心中唤起清晨的感觉,从而在一天内第二次激发起工作的热情。”
无论如何,这种想法写成文字不是没有效果的。作为一个本质上的诗人,欧阳江山总是要在文字突然放射魅力时越轨而去。他笔峰一转,以一种近于悲怆的独白笔调写到了千年之后这座城市的废墟效果,因为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最终决战是不可避免的。他谈到荒原上沙石半掩的断垣残壁,谈到黑黝黝的地平线,谈到一格一格铺展开来又向远方逐渐暗去的砖石表盘,谈到后世的热泪、低悬的明月,以及孤身独影进入远古历法时那种天地悠悠的感受,如此等等。这些描述使筹委会里那些正在欢欣鼓舞的委员们顿时心情沉重,不知所措。经过一番低声细语颇为犹疑的讨论,这段文字最终从构想简介中删除了。后来,这些文字夹在另一篇不太重要的文章里登载在别处。殊不知,正是这段原以为会动摇军心的文字,为工程招来了一批学问高深的精英分子。一开始,在欣欣向荣的欢乐气氛中,他们那忧郁的目光和阴沉的决心,受到了群众的怀疑,但日后的事实证明,与那些为美好家园幸福生活而劳动的朴素民众相比,这批与其说是为光明和未来,不如说是为悲伤和永恒所吸引的人反而更为狂热,更具献身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