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后的这一活动很快就在全镇蔓延开来。一俟夜色降临,屋顶上、树杈上就爬满了孩子,后来又加入了大人。远远近近,人们欣喜异常,此呼彼应相当热烈。平时见面太多以致招呼都不想打的人们突然在房顶上彼此相认,顿时有了种新鲜感和几分亲热。黄昏后的镇子仿佛突然下沉了,平日的大树成了离地不高的丛木。对在房顶上感受清新晚风的人们来说,那些抱有敌意因而不肯上房,甚至还在下面的昏暗中恶声相向的父母们长官们,几乎像半截入土的人一样已经不再具有威慑力。他们自以为是,抱住往日权威的影子不放,这些冥顽的头脑哪里想得到双脚离地的意义。他们绝不会相信,只不过因为脱离多年生活的习惯上了房顶,人们就结成了新党。新党固然是不成形的,却逐渐有了一个明确的中心:贺老师——学校的青年语文教师,资历不深,名不见经传,但由于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身份出现并表现出适当的激情,因而对普照的革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后来成了欧阳江山推行明月构想的中坚分子。他是学校里第一个丢下架子,不顾禁忌,爬上房顶和孩子们站在一起的教师,因而暂时顶替流亡在外的欧阳江山,得到了孩子们的拥戴。每天晚上,他爬上房项,因为毕竟年岁大些,有点战战兢兢。他骑在屋脊上先把自己弄妥帖,然后和那些走来走去如履平地的孩子们一起,观察方山的火光,分析它的动机,破译它的含义。在那几天里,方山上的火光发生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变化:有时候分成三堆,有时候聚作一处,有时候又排成一条长蛇。大家争论不休,彻夜难眠。
一天傍晚,发生了奇怪的事。在方山以远,在那些围绕平原的大山上,出现了隐约可见的神秘火光。开头,火光只有几点,在一片山影中明明灭灭。后来夜色逐渐浓重,它们随之变得清晰,并以星星出现时那种东一颗西一颗难以捕捉的方式传递扩散。月亮还未当空,普照平原前前后后四面八方的山头上都亮起了火光,对永镇形成了包围之势。方山上的人想必也发现了,山头上的火焰由三堆变成了七堆,最后又变成了由二十一堆火光组成的游动的火龙。面对这一奇境,房顶上的人们心旌飘摇,陷入了巨大的激动之中。庆典。庆典!那一夜,贺老师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他对孩子们说,伟大的时刻来临了。三堆火,七堆火,然后是二十一堆。动,动起来。这是召唤,是对我们发出的号令,是要我们消除顾虑,行动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孩子们听后恍然大悟,同时又被罕见的老师鼻涕老师泪弄得心慌意乱,于是脆脆地发一声喊,立即行动起来了。学校的房顶上燃起了永镇的第一支火炬,烧的是竹扫帚。此后又烧毛巾,最后是烧了被褥。激情已不可抑制。很快,火炬布满了镇上的屋顶。于是,城里城外,平原山岗,天上地下星星火光融汇一片,使那些凭借星象夜行的候鸟上下颠倒方位错乱,它们在普照平原高高的青空中盘桓迟疑,发出阵阵喑哑的哀鸣,宛如秋夜天音。
这是亢奋的夜晚,火焰在燃烧,目光在燃烧。普照平原的营火大联欢持续了大半夜,然后,根据乐极生悲的原理,像老年人担心的那样——失火了。不是在高潮期间,而是在已经平息下来的时候;不是因为屋顶上的火把,而是由于一个少妇赶做早饭引发的。世事总是如此,无论多么顺理成章,变成现实时总有一些奇怪的偏差。但按照推理,没有一夜的营火,人们就不会忽视火的危险,少妇也不会哈欠连天了。因此这件事先是归功于欧阳江山,后来又归罪于他——那时候金字塔成了漏斗。有一点必须承认,如果没有满镇火光,失火肯定会被早早发现。当烈焰冲破房顶那一瞬间,一些余兴未尽的人还对它欢呼呢。但下一个瞬间他们就惊呆了。街上出现了一阵静寂,使夜晚听起来与平素一样,这一时刻,就是这个古镇最后的气息。
民间有许多论及气数、运道的谚语。“人倒了霉”,北方人形容道,“喝口凉水都塞牙”。在南方则有“虱子都要站起来打人”的说法,诸如此类,大抵都是“气数一尽,一切都是动因”的意思。当时的永镇就陷入了这种境地。火灾在永镇是常年出现的,烧掉两三间木构瓦房,个人悲痛欲绝,他人作为谈资,引不起震动。历史上永镇也不乏大火屠城的记录。最近的两次,一次是1800年,霹雳天光点着了一株明槐。另一次是1852年,据说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纵火。永镇当时最年长的人八十七岁,因此,虽然几乎人人都见过失火,其实谁也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火。
谁也想不到那场火会烧成如此阵势。这跟许多因素有关:火源在油坊隔壁,而油坊的地势恰好比周围高一些;附近正好有一株当年才枯死的老榆树,它不光自身燃尽,还洒下纷纷扬扬的火雨;风向混乱,扑救不力,以及镇上那些后街小巷大杂院的表土里埋藏多年近于泥炭的落叶、牛粪、瓜子皮等各种原因。大火迅速蔓延,火头沿街奔突咆哮,拍打地面,撞击门扉,沿街排列的一间间老屋很快就烧通了。据站在方山上目睹这一切的先遣队员形容,远远望去,那一长串交错纠结的木架和鳞鳞青瓦被火光从内部照亮时,真像巨兽的骨架和鳞甲,整条街看去像活生生的一条人们年年把玩但放大了许多倍的新年龙灯。他们当时的感受是“火龙”这个词太贴切了。与此同时,永镇人也重新认识了语言。“风助火势”“火生风”这类词语,永镇人过去通常与“火上浇油”“火烧眉毛”等词语一起,作为修辞比喻,广泛用于描述事态发展与人际关系,早已成了陈词滥调,而此刻,面对熊熊大火,听见呼呼的火啸,闻到自己头发眉毛的焦臭,他们才明白了风风火火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感受到这些词语的真切和具体。衰朽了的语言由现实一描述又重新获得了生命力。
永镇人陷入了永镇近代史上最大的混乱——这是就整体而言。就个体来讲,在此非常时刻,许多人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本领,甚至是近乎动物一般的特异功能。例如一个原本粗手大脚步态蹒跚的孕妇,居然能在熊熊燃烧的独梁上行走如飞,而且,当她捧着肚子跳下房时,落地动作像大猫般轻柔协调,母子平安不伤发毫。再如,火舌之上突然升起一个老头,腋下夹着小猪(一说是孙子),像长臂猿一般单手攀援,并从这根梁悠到那棵树等。而作为整体,永镇人表现得过于低能。关于这点已有很多文字口碑,其中最尖刻的都出自永镇人自己。但这是典型的自己骂自己,犹如骂老婆骂祖国,外人不能骂。统一说法认为:正像土豆退化一样,早期山民豪爽无畏的品格已经降低为一种小镇特有的自私,它既不像农民的自私那样表现出纯朴的求生本能,也不像大都会小市民那样时不时透出机智,它只能说是低能。“永镇人不行了。”永镇人叹道。火并非一来就无法控制,问题在于就连离火源尚远的城边人家也急忙飞奔回家收拾细软,竟连那种以攻为守的灭火意识也没有。油坊内外只有老镇长声嘶力竭地跑进跑出,有些学生组织了救火,但后来有人说他们泼的是油不是水。
永镇人的表现是个谜,很可耻,于情于理都讲不通。事后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那神态如同初试云雨后的少男少女一样茫然。在所有解释中,一个老人(当时正值壮年)的说法引入关注。据他讲,当时漫山遍野都是火光,只觉得人早已身处火中,没有距离概念,也没有觉得火势可以遏制,就像接受春天抽枝秋季落叶这种必然之势一样,也没有想过还可能有其他选择。当局者迷。在满目火光的包围中,人是“只见树木不见林了”。他当时看见烧红的房梁就想到自家的房梁,看见焦黑的家什就想到自家的东西,一门心思只想回到自家院里跟家人一起,完全没有想过怎样才能自保。这种状态类似于失足落水者冒出头来发现远处的陆地就奋力泅去,却不想身后的岸就近在咫尺。老人的说法也许可以作为接近真实的解释,永镇人的判断力就像那些候鸟一样在燎原星火中迷失了。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确切地说,烧到天都不知何时亮的。当暗淡的红日像火中炼成的丹丸一样从蒙蒙烟云后冉冉升起,人们才意识到已经是白天了。白昼的大火比起夜间的大火来,正如明亮光线下的激情表述一样,显得颇不真实。经过一夜奔突腾跃,火焰似乎也像人一样疲惫了。火苗均匀向上,像一大片禾田,在晨风轻拂的平原上平静持久地燃烧。时而,一声沉闷的爆响,几大张薄薄的纸老鸹从火田中勉强升起,在依稀可见的颤抖空气中被搓揉成较小的碎块,飘飘摇摇乘风而上,消散在迷蒙阳光中。火场上已经无人奔忙了。永镇人在镇外远远地围成散落的大圈子,脚下是或多或少一堆杂乱。男人们沉默不语,目光阴郁;女人们跌坐在被褥堆或家传的樟木箱子上,夜间的号啕已经转化为嘤嘤的哭泣。午后,经过一阵崩塌和最后的辉煌,大火终于平伏了。整个下午,永镇相当安静,人们埋头于青一堆白一堆的灰烬,那是不同物质的尸骨。偶尔有一个小儿高亢地号哭两声,很快又戛然而止,似乎自知不合时宜。如果不是空气中焦臭弥漫,或是入地寻柱的暗火突然又喷发一下,秋阳下的火场几乎有一种祥和的气氛,令人联想起“秋收支农,颗粒归仓”时万人拾穗的情景。
午后有一阵子,阳光迸射,几道穿云破雾的金光像追光灯一样照彻了平原边缘的几处阳坡。方山上的人看见一些小小的黑点,但还没有来得及看个清楚,太阳又隐入了薄云。黄昏时分,黑点之谜解开了,却带来更大的困惑:一群一群身着盛装的彝族男女从四面八方慢慢吞吞地顺着土路涌向永镇,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白马族姑娘。一时间,永镇周围熙熙攘攘,像是庙会开办了。马嘶牛叫,羊到处乱跑,查尔瓦①相互扫拂,百褶裙款款而行,又硬又黑的粗羊毛无袖坎肩像鹰鹫高耸的翅膀。永镇人从灰堆残墙中站起来,又惊诧又迷惑地看着这些戏班子一样的人马在原先的街道上来回游逛。而这群人自己似乎也很迷惑。他们东看看,西看看,互相看看,不知看见了什么,不知想要看什么,干脆就地蹲下来再说。夜色降临了,到处是一堆一堆的黑影。嘤嘤嗡嗡,空气中飘浮着各种味儿,忽而是烤玉米的糊香,忽而是劣质酒,忽而是毛发焦臭,颇具大军安营的气氛。天黑尽以后,在原先的十字路口,几股火苗迟迟疑疑点燃,继而燃成一个熊熊大火堆,用的是前一夜烧就的大筒木炭。人群聚拢过来,朝觐般里三层外三层向着这堆火,汉彝混杂,面面相觑,互相都弄不懂对方怎么了。彝族同胞刚一吆喝,汉族群众就愣愣地盯着,结果出现了哑场,气氛相当沉闷压抑。
紧接着发生了那桩奇突事件。石破天惊一声大吼,有个人冲进圈子。火光映照,永镇人都认出是老镇长。刚刚有人看见他带着李干事俯身和一个彝族老乡说着什么,一转眼他就成了疯子。只见他捞起一根正在燃烧的大木头,冲进人群青红不分汉彝不辨横扫一切,当时生灵涂炭,好些人受伤倒地,一个被抱在怀中的小女孩被打得七窍出血,头都软绵绵的了。可怜老镇长,在永镇呕心沥血经营了半世,最后却落了个弑婴者的结局(对这件事,永镇人心情复杂不愿多谈,致使老镇长这一重要人物形象模糊)。像古战场上那些万军重围中自刎的大将,他是自己仆然倒地的,燃烧的木头还抱在手里。当各族群众聚拢过去时,只见他二瞳怒睁,黄眉黄发,双手生烟哧哧作响,情势极为壮烈激昂,但人已经断气了。
他是急火攻心活活气死的。用学校校医的术语:脑溢血。当时,李干事那结结巴巴的彝话还没有翻译完,老镇长已经明白了:那些给他的镇子带来屠城之灾的漫山火光,原来就是这些彝胞点燃的。而彝族群众对火灾毫无责任。火不是他们先点的,火灾也不是他们引燃的,他们只是在远山上看到平原中心的火光后才在山头上举火呼应。他们兴高采烈,以为禁绝多年的火把节又重新兴起了(尽管时间不对)。当大火燃起来的时候,为了助兴,为了抗衡,原黑彝头人的儿子还放火自烧了好大一片庄稼地呢!那片地里的收成,值一匹马,或是买光酒坊是不成问题的。过后他有些心疼了,只是来到永镇后看见了更彻底的倾家荡产的狂欢,心里才感到欣然。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误会。篝火都点燃了,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彝族同胞们本想好好过一下节,跳跳锅庄,但误会归误会,事变就此发生,革命就此成功了。欧阳江山转了个身,突然面对从天而降的胜利果实。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普照平原上的人民正面临转机,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空无,其实是新世界的广阔前景——但永镇人不这样看,面对着化为乌有的昔日家园,他们悲伤迷惘,头脑茫茫然。古老的本能在这种时刻引导他们的反应,像历史上所有那些落难部族面临大迁徙时的情形一样:篝火、人影、牲畜的啼叫嘶鸣,坐在阴暗中奶孩子的妇女的隐约抽泣。当稍稍安静下来以后,不知谁悠悠地起了个头,而后众人低沉地应和。一开始,人声纷乱,含混呢喃,人们迷失在这首佚名古歌单调重复的乐句中不能突围,但内心深重的悲哀超越了这一障碍,仿佛有人指挥,歌声突然中断,然后在另一地点重新起头。于是,沉沉黑夜下的普照平原就长久地回荡着半似呜咽半似祈祷的失调失词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