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朴实无华,乌发泛白却仍飘逸,神色平淡从容,在一群五颜六色的人簇拥之下缓步而来,不急不躁,不怪罪举止莽撞的太监,不责罚行事慌张的宫女,不去追究明崇俨的真真假假,不在乎天底下如何评说自己,他从容,他自有主张,他沉默,他事必斟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置信会是一个如此卓尔不凡雅量十足的君子,纵使岁月如梭,英姿仍旧如壮年。
难怪,有子李贤。
“姑娘想什么呢?脸色这样红?”道姑扶着我,笑着说道。我连忙从思绪中逃离,眼前的李治已经在太平公主的搀扶之下入了道观。
“皇后娘娘不在?”好奇怪!难道真如坊间传闻一般,皇后有心逼迫李治出宫好独断专行,畅行无阻?
“宫里的事我们怎么清楚呢,还是过好自己更重要。”
“婉儿!!”
是谁?我一回头,只见穿着墨绿色对襟襦裙的妙龄女子曼妙动人,竟然是荣姐姐!我大吃一惊,“荣,荣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圣上到这里养病,虽是清修,可总归需要人伺候的。于是天后娘娘下令挑选几个心细的宫女,这可是难得的良机,我原是半个医女,待人也和气,所以才有机会到这儿。”
“那我娘呢?”我迫切追问,哪怕只是一瞬,我也祈求一刻的关怀。“她有没有托你说。。”
她连连摇头,“如今赵全得势,时常命人变着法儿将她带走。我们无权无钱,也无能为力。只能眼见着她不成人形,日渐消瘦,脾气越发不如从前,暴躁易怒。”荣姐姐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抹眼泪,我这才窥见臂上的斑斑血痕,“手怎么了?是赵全吗?!”
“不,不是的,你不要多想。宫里头哪个不吃点罚的。”她辩解着缩回手,反而关心我道,“倒是你,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想到母亲的忍辱而生,为我受尽折磨,看到荣姐姐的一番心意,为我们挺身而出吃尽苦头。心里实在愧疚,不愿说自己曾经一度寻死逃离的想法,不愿坦白过去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臆想。我无话可说。
“姑娘是骑马摔了,所以重伤成这样的。”道姑替我做出了不露痕迹的回答。
“谢天谢地,活着就好。”她感慨,眼里又是难以抑制的泪花,“当日亲眼见王妈妈,顾灵一席裹身被抬走,葬在宫人斜里,心里只怕再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了。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守着希望在有生之年得尝夙愿。哪怕终其一生,也不过落个马革裹尸的晚景凄凉。”
我勉强自己笑着,她却安慰道,“活下来总会有希望的。”
“天后娘娘来了。”道姑急忙叩首行李,我们也纷纷跪下。她一袭深紫长裙,乌发泛亮,高耸入云发髻点缀巧夺天工的熠熠金光步摇,一抹紫唇微启勾笑,两颊饱满盈厚,只觉风韵醉人却威严十足,令人难移目光。
身后一箱箱装尽宫中山珍海味珍贵药材,塞满民间各色偏方,一件件饱含对圣上的深情厚谊。难怪姗姗来迟,原来是为这。世人总说天后残暴意欲夺权篡位,如今看来,虽是片面所见,却不失为真实的表现。
不多时,安顿下来之后,碍于国事和朝政,武后便又趁夜下山离开。一群人围着,在团团明黄灯火阑珊中,缓缓消失不见。来得快,去得也匆匆。我不知道他们在道观里短暂的交谈是否如诉如泣,是否依依不舍,可我明白,不论里面是历经种种磨难,或是海誓山盟,天还是不可挽回的要变了。李唐的天下已是摇摇欲坠了,正如荣姐姐所说,武氏一族深受重用权倾朝野,早已羽翼丰满,迟早有鸿鹄高翔的一日。
毕竟,世上没有人甘愿做一只凡鸟的。